靜謐的重安小鎮

停留在重安鎮上，完全是個美麗的錯誤。

往黃平的方向走，純粹是想探訪楓香寨的「亻革」(ㄍㄜˊ)家人，他們自稱是后羿的後代，有著自己極特殊的民族文化及蠟染工藝，可是車行到重安，再沒車子往他們寨子裡去。打聽之下，只有載客的摩托車還往那裡走，可是剛下過雨，山路甚為泥濘，沒有任何摩托車師傅願往那道上去……於是，我停留在重安鎮上。

出發前，因為眼光只投注在楓香寨的「亻革」家人，對這個小鎮可說全無認識。在明白眼前無路，回頭又虛擲了一天行程後，我索性在街上信步閒走，不想，這陰著天的小鎮，卻意外地大有可觀。

走進小巷弄裡，首先見到高懸「人文蔚起」牌匾的文昌閣，如今它有點黯淡的殘紅身影，側身在擁擠的巷弄間，一樓且完全的清空，全沒有憑欄望遠的亭閣氣象，倒像是尋常巷陌間負責守禦的隘門之屬，而樓上本應坐閣「蔚起人文」的文昌帝君，也早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老年活動中心」……這本是座粗具規模的文昌廟，或許還是地方文人舉杯邀月的樓閣，只是如今詩酒歌樂俱往矣，只留一身殘骨，讓四鄰民居挨擠地架扶起它。

穿過文昌閣，似乎穿過了時光的隧道。閣外是鋼筋水泥泛濫的街區，閣內則是一排黑簷木架的房子，連房前的石板路也彷彿經過歲月的洗磨，透出些時光的悠遠，而一盆門前淡雅的白菊花，也適切地點畫出陋巷居民的風致。

走進巷弄深處，午後陽光淡淡，似乎連根針掉地都可聽到聲的靜，微風吹起，陽台上許多人家栽植的花草隨風款擺……這樣的環境，似乎就宜有這樣古樸的巷陌；這樣的巷陌，似乎就宜有這樣安靜的人家；而這樣的人家，才能生養出這樣恬淡的花草，在這裡，一切，彷彿都這樣的合帖。

行至巷陌底，撞見碧綠的重安江，剛所見的小巷木屋，原來是臨江的房子，它的另一面雖多已改建，但仍可見一些吊腳樓的痕跡。

仔細看，那裡還有一方渡口，許多這裡的人，正等待渡船擺渡到對岸。

渡船漸行，擺渡到江心，雖然相隔甚遠，還可以聽到船裡人聲喧嘩的音聲。

行到對岸，對面原來還有渡頭，渡頭上十幾戶娉婷黑瓦的人家，每日價就憑著這小渡船擺盪於溪兩岸，或採買衣食、或上學下學、或挑菜販賣、或尋常訪友……

眼光放遠，對岸原來還不只十幾戶人家，許多的黑屋瓦在山間錯落著，那裡想必然有著更多栽有白菊花的人家吧！

這一方水碼頭，這一泓碧綠的重安江水，在過去已逝去的歲月裡，原來也曾為小鎮帶來不少繁華。據說當年除了湘黔古驛道路經此(現在的湘黔公路則改道南方的凱里一帶)，而且經由重安江、清水江、沅江，逕下洞庭的水運，也多由此起落：下游運送日常什貨的船，至此再無法上行，只好由此下貨，改經由陸運；而上游黔東南的土特農產，也多集中在此向下游發貨。所以早年這裡成了黔東南貨物的重要集散地。

可當年的繁華，現在卻早已覓不著蹤影了。只河岸邊近碼頭處的這幢大房子，像是當年的什麼會館、舖面似的，獨留在這裡供人憑弔。我思想著小說《邊城》裡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若他有一個家或是舖面，可以供上下往來的縴夫、水手肆意地歡愉聚會，大約就是這樣的樓吧。

再往下游走，這裡闊大的重安江面上，築有一長排的河壩，這時節河壩開啟著，河壩上堆著不少河裡拾來的碎木料，我想這些木料原本應阻攔於河壩間，而有人要拾回家做生火的木柴吧！

河壩背後一角，有個婦人在河邊洗衣服，重安江一直是當地居民重要的生活水源，兩岸的居民飲重安江水，農民用它澆灌稻田菜圃，婦女們用它洗菜濯衣，而孩子更直接脫光衣服在內洗澡……水色碧綠的重安江，可說是這裡人的母親河。

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重安江因為上游一些工廠的汙染，早已成為了優氧化嚴重，奄奄一息的「死河」。

明知「母親河」死了，可是婦人還是選擇在此洗菜，她的心中必然充滿著無奈吧……

我還聽說貴州最知名的名菜「酸湯魚」，當初即起源於重安鎮，而它最初用的即是重安江上的鮮魚，可是，這裡如今連魚都沒有了！

更走向上游，重安江上一字排開著十座水碓，水碓上用茅竹稻桿搭起的草篷，顯得特別的古樸有味。

仔細看，處在水中央的水碓，是依靠竹篙撐起的小木船運送穀物原料的，幾個船夫撐著船將「金黃豐收」帶過去，又撐著船將「粒粒飽滿」帶回岸，誰說這不是人間最歡愉的工作呢。

再仔細看，水碓裡的輾輪受水激盪暢快地逗轉著圈，雖然相隔甚遠聽不到音聲，但我知道十隻輾輪一定共同合唱著輕快的歌，而在一旁張羅照顧的老人，也必定然大聲應和著。

再往下瞧，才發現我踩著張望的石塊，原來是塊「無才可輾穀」輾輪，我想當年它必定也在水碓裡和另外九個兄弟一起高聲歌唱，直到把嗓子唱啞了，才在這裡休息吧。

近岸邊，一小木船安靜的在岸歇息，在遠處，一群鴨子呱噪的在江上漫遊……「船上冷清江面綠」、「秋江水寒鴨先知」，竟也構成了一幅極美的天然圖畫。

再往上游走，重安江水蜿蜒於山間，靜靜向天際淌去，近處水碓也似嘈嘈實默默，而山間的重安小鎮，更早消融在一片靜默中。

更往山上走，山風勁颯，小鎮一片秋意，只岸邊怪手正喧鬧著不知什麼物事……聽說由此再上行幾里，有重安古峽、有鐵索吊橋、有山中古寺……風景還更加的好，但此片刻，我只愛獨領受這山嶺上的一片秋。

不久，孩子放學了，兩個小女孩走到我面前，說我站住了她們回家的路(這條山徑甚窄，山頂有一戶人家)，我請她們讓我拍張照，可拍照時，心裡只想：

「妳們的家鄉真漂亮啊！」

後記：兩個月的雲貴旅行，大抵終於此。後面還去了雷山，雷山的行旅之前曾寫了兩篇遊記，若有興趣，請點閱以下的連結：

那一天，我走了一塊錢的路：http://blog.udn.com/stonejung/313379

雷山苗人過新年：http://blog.udn.com/stonejung/31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