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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1 15:43:19瀏覽1411|回應2|推薦14 | |
迷路在繞家 跟著書本去旅行,有時能走到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黔東南的麻江、都勻一帶,住著群自稱為「繞家」的人,雖然他們的四周全住著苗人(黑苗),文化也深受其影響,但他們有自己的風俗習慣、語言詩歌、神話傳說,甚至少男少女於月下挑情的籚笙樂舞也大不相同……所以,他們始終自覺異於苗人。 1993年,居住於都勻的「上繞」被官方劃歸為苗族;而住居於麻江一帶的下繞則被歸類為瑤族。但無論上繞或是下繞,他們始終自認是一個民族,也在他們間尚留存了一種極早期的蠟染技巧:他們用楓香樹液調和牛油製成的木蠟來點蠟,點蠟的工具則就地取材使用削尖的竹片。按照一般的推論,相較於苗族多使用(蜂)蜜蠟及銅製蠟刀來點蠟,繞家瑤族的蠟染可能更接近於原始模式,漢聲雜誌以是造訪了這山中的小村寨,而我蹤跡著他們的步伐,也要來探訪他們獨特的蠟染。 從凱里出發,只大概知道要往麻江的方向走,找著了往麻江的班車,問開車師傅去繞家怎麼走?他搖搖頭,問他去麻江的龍山呢?他說途中會經過。後來,問問車上的乘客,反應也如是,更別說還有許多都只是傻笑著,彷彿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心一橫,想反正方向是對的,到時再看吧,依舊買了車票,坐在車後頭,跟著車顛簸著。往麻江的一路,都走在峰巒不斷的丘壑間,這一帶是武陵山脈的餘脈,陰翳的晨霧中不少「依依墟里煙」的人家,景色十分秀麗。 賞景外,我也試著向車上的乘客探路,或許繞家人數實在太少,也或許這裡人並不稱繞家為繞家,所以滿車的老鄉都不明白我要去哪兒?直到我把行囊中的漢聲雜誌掏出來,滿車人傳看,終於有個大叔出聲了,他說他知道,到了地方會告訴我。 在一個叉路口車停下來了,大叔說沿著道旁的這條小路直走去,就可以到我要去的地方。我不放心的再問他:「還要走多遠呢?」大叔:「再走一會兒,一會兒就到了!」我聽完不直覺地笑笑,不是我要懷疑大叔,只是每次我聽山裡人說:「一會兒就到!」下場都不太好! 車子把我一人丟在路旁,捲起漫天黃塵自顧自去了,那一刻,我很想追上去,跟它一同去麻江,但,來不及了! 一個人上路。為霧氣浸潤過的黃土路有些泥濘,很快,鞋底就多了層厚重的鞋底。一開始,小路旁多是一座座如土饅頭般的小土丘,人行土路中,就像是走在土丘排起的陣形中。 不久,小路突然間豁然開朗,四周全是低緩起伏的水稻田,剛收割完的稻田有些蓄著水,大部分則像是剛被翻攪過,裸露的土塊在陰溼的天裡,似休養生息著……走著走著,小路上開始遇到些三三兩兩,或拿犁鋤,或牽水牛的鄉農,他們對於我這「意外的訪客」,無不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我對他們笑笑,他們也回以靦腆的笑容,還有些老農婦,乍然相遇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快步衝下田去。 「一會兒就到了!」終究是空話,這山徑頗長,走了約莫一個鐘頭,我才踏上個小山頭,從山頭望下去,山下是一彎清淺的小溪,對山則有幾十戶黑屋頂的人家,我心裡有預感,就是那裡了…… 那一彎清溪,是書上說的清水江支流吧!它會流向清水江、流向沅江、洞庭、長江,然後奔流到海;而對山那村,就是書上所說的龍山鄉青坪村,那個繞家小村寨吧! 走下山坡,在三叉路口見到一個「擋箭碑」,這是苗家部落常見的物事,為袪除家中不祥物事,尤其是孩子生了重病,他們就會在巫祝或族中長老的指示下,在叉路上立此「擋箭碑」為路人指引道路,藉由做功德來為家中消災解禍。這塊刻著「曹頂濤」(可能還是個孩子)、「長命富貴」的擋箭碑即是這樣的作用。而它所指引的「下走河壩」,也正是此行的方向。 走下山頭,從近溪的地方看,更顯這「平壩」的平坦沃野,且中間適有充足的灌溉水源,真是片適合生息的好地方啊!而村寨,則依著山頭一路向上爬去,也是處易守難攻設寨的好地方。 順著田埂走進寨子,依著山起落的寨子似乎沒有明顯上下可行的路徑,路全在擁擠屋間的不起眼處,許多地方還得手腳並用。踅進了一戶人家,喊著有人在嗎?出來一個老農婦,她的穿著正是書中的傳統繞家樣,十分訝異的她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卻認得書上照片裡的人,她用手指指上面,意思是我要找的人家,就在上頭兒了。 我要找的是這位曹汝講老太太,那年(2002年)漢聲來採訪時,她和漢聲的工作人員發生了段有趣、且感人的小故事: 青坪村繞家多長壽老人,其中有一位曹汝講老太太,今年一百零二歲,和她圍坐一個火塘「吃講」的老太太們也都是九十至一百歲之間的人瑞,她的曾孫龍幫平和她住在一起,老人至今耳聰目明,雖然佝僂著腰,可身手敏捷,不需年輕人照顧。她翻箱倒櫃找自己的蠟染作品給我們開開眼界的,是件揹扇,九十歲時的點蠟之作。畫面以螺絲花為主紋樣,四周配置狗牙板。螺絲花宛轉流暢,左右顧盼;她又在中心花頭上略加三刀,形象似花似鳥。鳥鳴花香,滿幅春光,就是這位滿臉寫盡滄桑的百歲老人內心世界嗎? 她的曾孫子和她商量同意轉讓一件揹扇給我們之後,戲劇性的情節就出現在此時,我突然看到她佝僂著腰,嘴裡嘰哩咕嚕著直衝過來。她雖然顫顫巍巍,目標卻是鎖定了我,因為我的手上正拿著那件揹扇!我不明所以,只有後退。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她的曾孫一個箭步衝到她身旁,嘴裡同樣說著什麼,一邊用力把她扯過身去。我們急忙轉身就走,不料她竟掙脫曾孫又顫顫巍巍的衝來,情急之中也不知何人提醒:她不肯賣了,快上車!我掉頭一看:她還是衝著我來。她的曾孫疾步趕上,又是一番言語一番拉扯,她才回轉,我們也才得以安全上車。 我想起馬正榮老師說他以前到山寨去收集資料,遇到中意的買下了,看看天晚了,就準備在鄉政府住一宿。可是陪同的當地公務員不同意,總要他換一個鄉去住,他不解其意。在路上,公務員解釋說:你要住下了,她們晚上還會來找你,還你錢,不賣了!馬老師鄭重其事的說完了,又補上一句:她們捨不得! (後記:最後曹老太太割愛了作品,但是扯去內襯的小塊布頭,據說繞家婦女出手作品時,均有此動作。據了解,她們是循古法,女紅之巧手可借此保留下來,並傳承下一代。摘自漢聲雜誌131,蠟染,頁40~45)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這也許是為什麼我堅持一定要來青坪繞家的原因吧。 爬上屋後的小路,穿行了一段窄巷,我遇著了第一個人,我將書拿給她看,問她認不認識書裡的老太太,她驚訝的說:「她是我們家的奶奶!這是那年來拍的……」她問我可不可以把書拿進屋裡給其他人看,我說可以……不久後她和媽媽(曹老太太的女兒)從屋內一起出來,感謝我將書帶過來。 她們告訴我曹老太太幾年前已過世了,而我想看的蠟染這時節沒人在畫、在染,應該是看不到了,不過她們家有已染好的頭帕,如果我想要,可以賣予我。 下圖中她手上拿的蠟染作品,即是繞家婦女慣常戴在頭上的頭帕(她頭上戴的亦是)。繞家的蠟染常做如是的雙色染,即先染上一層較淺色的藍,然後再點蠟,染上更深的一層藍,兩層藍配搭起來,非常諧和且美麗。 繞家蠟染的紋樣也十分有特色,代表性的螺旋紋她們稱之為「螺旋花」,另外還有「狗牙板」、「狗牙套」(圍成一圈的狗牙板)等。這些的紋樣多取形於生活周遭的自然景物,如許多「S」形紋樣,畫得是田間的「草勾勾」(一種爬藤植物的草尖尖),此外,牡丹花、菊花、荷花、石榴花,在她們靈動的雙手下,也無不宛轉流麗,充滿著山林間的野氣。 好客的他們,盛情的請我留下來午飯,在他們備飯時,我就在寨四處閒走。這裡繞家的住宅不用土夯,也不以石砌,全以木料建成,這在黔中似乎很少見(可能在黔東南並不少見,不過這趟我並沒有往那方向走),烏黑的瓦片,下覆者咖啡色的深色木料,整體造形顯得樸實且闊大,十分突出的懸山屋頂,多少也透露出這裡多雨的氣候。 走到對面去看曹老太太的家,可以發現是兩幢並連的長屋,繞家人可能習慣於同族共居,所以這排長屋似乎住著不只一房人。而每一幢長屋,大體做三開間,中間堂屋,供奉祖先;兩側廂房,則做平日起居的客廳及房間;廚房及畜舍則設於最側的偏間;而樓上,則另有房間,或做貯藏室。 整個村寨都是相類似的木排屋,都建在石頭堆砌起的平臺上,有著相彷彿的飛簷及黑瓦,依著山勢,木屋起落著,中間是窄窄複雜的巷弄,後面是穩固青翠的山頭,形勢優美,且兼具防禦的功效。 走回龍家前(曹老太太孫女的夫家姓龍)的小平台上,許多小孩兒正在那兒滾來滾去,且不時拿一隻眼瞟著我這陌生人,(呵!我心裡明白他們在等我回來) 我開心的和他們打招呼,和他們滾一會兒,然後宣布,「來拍照吧!」 先入鏡的是這個小朋友,我很喜歡他身上的百衲衣,而且看得出百衲衣上還不少他的鼻涕! 剛拍第一張,小朋友都嚴肅, 重拍第二張,已開始張牙舞瓜囉, 我最喜歡這一張,曹老太太孫女在鏡頭外招呼他們要看鏡頭,他們全朝著她看,表情十分地天真瀾漫…… 相較之下,拍照的要反省,怎麼朝你這邊看,就成了這模樣兒呢?! 走回龍家屋裡,發現木排屋的採光甚好,室內日光朗朗,小廚房裡女主人正費心置辦著午宴,廚房一角,則飼養著豬隻。 走上樓去,倚在木欄竿上,這裡也是片豐收的景象,樓上晒了許多包穀,而遠方黑屋瓦間的另一處的木欄竿上,也有另一處的豐收。 飯菜好了,酸湯魚、肥豬肉、燒刀酒、主人龍先生熱情款客……主人告知,除了上一輩走了,下一輩(書裡提的老太太曾孫)也都到城裡打工去了,其中小的還當了公務員,言談間十分地欣慰自得……無怪乎一路見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年輕的極少,繞家也有著所有村寨共有的問題。 酒酣耳熱,辭別主人,腳步已有些踉蹌,不自覺有些行邁遲遲,醉眼回首看看這山中的繞家,竟也有些南柯一夢的迷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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