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印象二：沈從文墓地

在旅館放下行李後，我就往沈從文先生的墓地走去。墓地在東門外，沿著沱江邊的小街走去，約1.5公里許的聽濤山上。

上聽濤山的山徑就在小街邊上，拾級而上不久，就有一青石小坪，坪上立有一塊鐫有「沈從文墓地」的石碑，再往前幾步，還有「沈從文先生墓地簡介」的說明。向前再往右一轉，即可見一五尺高的石碑，上面刻有沈從文的姪子，也是著名畫家黃永玉龍飛鳳舞的題字：「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是的，此刻，沈從文終於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故鄉了。

在沈從文成長的年代，甚至早在清初時，鳳凰這邊城即因防苗，形成了幾乎全民皆兵的制度，男孩子的出路，從孩提玩遊戲嚷著要做「大王」、做「將軍」時即已決定下來，幾乎所有的鳳凰男子長大後都是謀個兵藉，吃一份糧。

沈從文也不例外，十五歲上就謀個補充兵員離開家鄉，後來的五年間輾轉於沅水上各個碼頭街鎮間，做個最盡職本分的小士兵、小文書。後來，由於天生秉賦以及五四運動的影響，廿歲後，他選擇離開了沅水，到京城「從文」去了，但，年輕時做士兵時所感染的那一份健康正直的軍人特質，卻早已內化成為他生命底蘊的一部分。他，一直是個士兵。

雖然不像其他鄉裡人將勇氣衝決於軍事戰場上，但一無憑藉的上北京翻「另一部大書」，其實也無異於勇赴另一艱困的人生戰場。初到京時，他的生活困頓極了，他曾想去賣報，可是賣報分了區域，他也曾想去討飯，可討飯也是分了勢力範圍。他也無法升學，因為他僅只有小學的學歷，僅能到大學裡去旁聽課程。除此外，他能做的，就僅是在沒有爐子的湖南會館裡，在冬天下著大雪的時候，靠著兩件單衣，用舊棉絮裹住雙腿，雙手發腫，流著鼻血寫他的小說。

論理，他應該撤退了，再退回湘西。出來前老上司已經說好，只要他隨時回來，軍隊仍有他的一口飯吃；至少他也可以給家鄉親戚、老上司寫封信，告知困難再要點錢，也沒什麼打緊。可是鳳凰人骨子裡的自尊自重支撐著他，他相信他的文字有那麼點可取，甚至相信自己終究可以征服北京，他說：「我唯一的一點好處，有個習慣，向前走了，就不回頭。」

一如其他離鄉的鳳凰子弟，他們自尊自重的性格，絕不允許他們沒有闖出名堂就退回家鄉，所以一出門，常幾十年不回頭的在外闖蕩，或甚至是戰死沙場，將青春生命拋擲在異鄉客途的鳳凰人，實大有人在。

鳳凰人自個兒也說：「飛出去的是凰凰，飛不出去的是麻雀。」所以留在家鄉的多嗟歎自己不能成就事業，但那些勇於飛出去的，除了少數幾人能成為鳳凰外，其餘的，更多的是懷抱著對故鄉的思念，只能夢魂牽絆，終其生鬱鬱地苦戀著家鄉。

從鳳凰飛出去的人裡，沈從文算是鳳凰了吧！可是他自己寫道：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我知道。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裡被這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

我來到城市五六十年，始終還是個鄉下人，不習慣城市生活，苦苦懷念我家鄉那條沅水和水邊的人們，我的感情同他們不可分。

在人生的戰場裡，在文革的艱難裡，沈從文這個士兵從不曾戰死，而且還綻放著一種難得的人格特質，這些特質來自於故鄉山水的涵養，也反映著鳳凰人特有的氣質。可以說鳳凰的山水構成了沈從文的血脈，而沈從文苦戀故鄉寫成的文字也構築了世人對鳳凰的理解，鳳凰與沈從文，早已融合在一起了。

黃永玉也是十二歲就離開家鄉，在「另一本大書」裡歷練學習了一輩子，他曾如此描述自己對故鄉的感情：

我有時不免奇怪，一個人怎麼會把故鄉忘記呢？憑什麼把她忘了呢？不懷念那些河流嗎？那些山崗上的森林？那些長滿羊齒植物遮蓋著的井水？那些透過嫩綠樹葉的霧中的陽光？你小時的玩伴？唱過的歌？嫁在鄉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故鄉是祖國在觀念和情感上最具體的表現。你是放在天上的風箏，線的另一端就是牽繫著心靈的故鄉的一切影子。惟願是因為風而不是你自己把這根線割斷了啊！……

不論是沈從文或是黃永玉，還是無數走出鳳凰的征人、遊子，無論他們走得多遠，近代史的情勢是如何似狂風般一直在扯散他們和故鄉的關係，他們也都還是緊緊地繫緊繩子，在流離顛沛，在夜裡夢裡，在文字筆端，無不緊緊繫著。

沈從文十四歲離開家鄉後，除了三○年代有過一次短暫的還鄉，然後一直到1982年，他已八十一歲了才再返回鳳凰，他們那一代人都承受了太多時代的苦難，到狂飆瘋狂的時代結束，他們的步履也早已不再健邁，想買舟再做一次沅水旅行，也沒法了。

再走一小段，陽光已很低很低了，整個聽濤山漸沈入靜寂中，在暗沈的光影裡有塊巨大的五彩石，那裡就是沈從文長眠的地方了。石上刻有沈從文的手跡：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彩石背後另鐫有沈從文妻子張兆和的妹妹張允和教授的名聯：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聯形容的真好，「不折不從」，點出了沈從文個性中屬於鳳凰人「倔強剛強」的一面，「亦慈亦讓」又刻畫出其性格中為故鄉山水所陶冶出的溫柔特質；「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文」跟「人」的美質都抓到神韻了，又不過分溢美，四句，才十六個字，讓人的感受卻十分深長。

風箏的線收攏了，沈從文也終於回到他心愛的故鄉了，

在山風漸起的聽濤山上，我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