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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12 14:22:02瀏覽1754|回應6|推薦57 | |
父親足足抽完三根菸,才慢吞吞地將院子裡的朱紅木門打開,母親臉皮薄,只敢待在廚房, 我們四兄妹躲在窗簾後不敢出聲。父親頻頻回頭張望,神情猶豫,但誰也沒能出去給他壯 膽。
沒有鞭炮花籃,沒有鑼鼓喧騰,甚至連招牌都沒有。一間家庭小吃,沾染疑慮不安卻也懷抱 希望,悄悄走上開業之路,那是民國六十九年初春,宜蘭城南。
「也罷!開弓沒有回頭箭!」父親咕噥著,將擺滿燒雞的白鐵推車推至門口,臨街而立。西 後街在晨光熹微中漸漸甦醒,袁記開張了,誰也沒料到它會生意火紅,更不知因何戛然而 止。袁記,終究是城南的一則傳說與一聲嘆息。 ․ 家裡要做生意不是秘密,我早在父親和謝伯伯言談間聽出端倪。
謝伯伯是家中常客,父親的摯友,獨身的他逢年過節常來家裡打牙祭,一口湖南腔,說起話 來總是不疾不徐。這天,我卻聽到謝伯伯嗓門大了起來,「老袁,就是多雙筷子嘛!沒有過 不下去的日子!真不行,奶粉錢我出,嫂子會做菜,你明年退了做個小生意,熬幾年孩子不 也就大了!」我藉口到廚房喝水,偷偷瞧見謝伯伯說到激動處,急得臉都紅了。
父親結婚晚,軍旅生涯將盡,兒女尚未及自立,本就徬徨心焦。有時見到哥哥和我鬥嘴吵 架,總是繃緊臉罵說:「我血壓高,把我氣倒了,看你們怎麼辦?」偏偏此時母親高齡懷 孕,不容他徐徐圖之,思前想後沒了主意,只好找謝伯伯來商量。
後來父親未再提生意之事,他生性保守,要在眷村賣吃的,總覺太過顯眼,更怕蝕了老本。 直到謝伯伯突然倒下,他終於下定決心放手一搏。
出事那天,謝伯伯獨守庫房,晨起洗臉卻一頭栽進盆裡昏了過去,被發現時早沒了呼吸。我 跟著父親趕到村後,見綠草地上蓋塊白布,謝伯伯就躺在底下,一旁鐵盆裡燒著冥紙,火光 詭異的跳動著。父親顫抖地叫著,老謝啊……身形一頓,癱軟下來,淚水佈滿他黝黑的臉。 從未見父親如此,我一陣心慌,轉頭瞥見那塊泛黃的白布,怎麼連謝伯伯的腳都遮不住,還 露出一截黑色襪子,忍不住拉著父親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 母親二十三歲嫁給父親,二人相差十七歲,是山東漢子與客家妹的組合。父親是典型的北方 人,無麵不歡,對菜色並不甚要求。母親是油鹹香客家料理的擁護者,在眷村生活日久,亦 兼融大江南北口味,變化多端。
譬如茄子,父親愛吃切段清蒸。須知蒸過的茄子如美人遲暮,不僅容顏黯淡且皮皺肉塌,但 父親毫不在意,拌上辣椒蔥花蒜末,淋上烏醋香油,即能令他傾倒。一道拌茄子,再蒸個饅 頭,心滿意足矣。
母親不同,她在茄子價賤時買上一整袋,一條條細細切絲後,小火先將肉末蒜粒炒香,再放 入茄絲同炒,此時油需多水可少,復佐以白醋增添層次與口感,熬至茄子膠質釋放後,即成 一鍋滑順濃郁的茄子醬。這鍋有滋有味的醬,飯麵皆宜,幾個發育中的孩子,連吃幾天都不 膩。
對吃如此簡樸的父親,選擇做法繁複的燒雞為創業之作,本是野人獻曝的一番心意。
燒雞是父親的家鄉味,山東老家年節時才有的佳餚。燒雞要好吃,必須歷經先醃後炸再滷三 道程序。醃過上色的全雞置入滾油中,將雞皮逼出油脂至緊緻酥香後,再以獨門中藥滷汁燉 滷入味,起鍋放涼後就是油亮焦香軟嫩多汁的山東燒雞。坊間作法有先炸後蒸或先醃後滷 者,前者雞肉不夠入味,後者雞皮少了酥香,皆有若干未盡之處。
對父親因時代動盪而起了巨大變化的一生,燒雞,除了是兒時節慶歡愉的美好回憶外,更是 對承平歲月的緬懷及安定未來的想望。
怎奈連招牌都沒有的燒雞攤,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問的多,買的少,沒賣完的燒雞上了自家 餐桌。平日裡何曾見過此等高檔菜色?眾人無不興奮的連番快攻,幾個回合下來,只剩啃得 精光的雞骨橫七八豎躺在盤中。
未料一連十天半月,雞肉天天上桌幾無停歇,讓人意興闌珊舉箸艱難。饒是如此,見大人寒 著一張臉,沒人敢胡亂開口找挨罵,都默默低頭吃飯,只有剛學說話的小弟,有特權在一旁 伊伊啊啊叫著。
父親回到熟悉的麵食上打轉,在院子裡架起爐灶,蒸包子、熬豆漿,他起得越來越早,生意 卻依舊未見起色。新買的幾張桌椅擺在院中,不僅未顯擁擠,反讓人心頭空落落的。直到綠 豆粥意外一炮而紅,才像淤積過久的河道終於疏通,四面八方水流開始運轉通暢,恣意揮灑 開來。 ․ 彼時的城南,公家機關林立。縣政府和台灣銀行隔街呼應,法院與稅捐處比鄰而居,酒廠及 監獄遙遙相望。我居住的化龍一村呈圓形排列,幾乎被這些政府單位包圍著。尋常過日子只 覺得生活極便利,商圈、市場近在咫尺,開店後才知,此乃兵家必爭之地。
能夠在此立足的商家皆非泛泛之輩,半路出家不諳經營的父親,能夠殺出重圍,除三分運氣 外,不得不歸功於母親的好手藝。
眼看燒雞叫好不叫座,包子、豆漿又接連失利,父親決定賣起家裡常吃的蔥油餅和綠豆粥。 比起精心製作的燒雞,這種家常飲食簡直不成敬意,甚至比不上需剁肉調餡費工摺花的包 子,未料在炎夏登場後,迅速征服許多食慾不振的腸胃。母親又把外婆寄來的小米,加了一 把在粥裡,原先即十分爽口的綠豆粥更是又香又糯,簡單卻令人驚豔。於是,「袁記有好喝 的綠豆粥!」就此傳開,一天二大鍋都不夠賣。
綠豆粥出名後,燒雞買氣跟著水漲船高自不消說,趁勢推出的滷菜亦大受好評:豬耳朵、花 生、豆皮、海帶,不論包在餅中大快朵頤,抑或搭配粥品低眉淺嚐,皆有一股平凡卻雋永的 滋味。
燒雞、滷菜口味重,本非早餐選項,父親順勢將戰線延伸至中午,果然得到附近公教人員的 青睞。母親又到市場尋找當令便宜的鮮魚,煎得酥香後在中午端出,接著拌黃瓜、炒榨菜、 煸小魚豆干,最後再盛出一大盤翠綠的當令時蔬。至此,父親將經營模式確立,可口實惠又 衛生的家常飲食,深深擄獲顧客的心,袁記在城南站穩腳跟,不需招牌也打響名號。 ․ 我北上求學不久,忽然接到父親來信,說母親太累了不願再繼續,袁記只好結束。從字裡行 間讀得出父親的不捨,畢竟是六年的心血,但若是問我,我是贊成的。
家裡照父親計畫搬至新店,他用這幾年存下的錢付清頭款,我們有了自己的公寓。接著承租 市場攤位,這回母親不必出面,做好的燒雞滷味由父親推至市場販賣。父親認為,即使換了 地方,大家還是憑實力說話,再不濟,也能有些基本收入,不致坐吃山空。
誰知大都市的競爭超乎想像,幾個賣熟食的攤位為抵制新進者,聯合降價販售,人生地不熟 的父親不知如何應對,更扛不住租金壓力,不到半年即敗下陣來。
沒有收入讓所有人緊張,我和妹妹半工半讀,母親到工廠,父親當大樓警衛,晚餐前後全家 一起做些手工也能賺點小錢。沒人再提袁記,那已是長夏午後一場大汗淋漓的夢,夢既醒 了,自不願再想起。如此忙亂幾年後,我和哥哥開始工作,家中經濟才算慢慢穩定下來。
父親曾感嘆,袁記是賺錢的,只要打開店門,就有穩定的進帳,沒有袁記,我們不可能有自 己的房子,光是幾個孩子的讀書錢,就不知從哪裡擠出來,更別說讓大妹補習上大學,小妹 學鋼琴。年少的我不懂持家辛苦,只知道袁記出現後,牢固的家好像破了洞。小花園裡盛開 的玫瑰,打開窗簾就能曬進來的陽光;假日溪邊戲水,鐵道旁散步;父親啜著小酒說的故 事,一家大小圍桌包餃子的興高采烈……。那些生活中幽微的美好與不足為外人道的安適, 一點一滴被袁記伸手取走。
然而袁記要的不只這些。
他們開始爭吵,隱晦的,壓抑的,甚至把沒說出口的直接掛在臉上。客人喜歡母親,她年輕 且國、台語流利,無論剁雞、切菜、算帳都快速俐落,父親絕難望其項背。甚至母親在廚房 忙,有些客人還是執意要找她,這對父親打擊不小。他在廚房壓低嗓門對母親說:「對!妳 吃得開!我現在要靠妳養了?」母親回甚麼我聽不清,孩子都在,他們恨恨說幾句也就轉頭 去忙了。我在房內讀書,窗外清風朗月,若牆角那株父親心愛的曇花還在,夜半花開時分, 濃郁神秘而幽遠的馨香,會伴隨月色流瀉入內吧?那年一家人興沖沖月下賞花的情致,早已 煙消雲散。
․ 有一天看美食節目,介紹人氣小吃,老闆娘述說創業有成的同時,悠悠看著右手短少的一節 指頭說,做吃的總是要付出代價。這話,在袁記結束許多年後,我才參透。
不同於謝伯伯孑然一身,父親經歷戰亂後在台灣落腳,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就是他的全部。 晚婚,讓他害怕孩子還未長大就失去依靠,篤信未雨綢繆的父親,只要還有一絲力氣,都會 為我們做盡各種準備。
父親退役時,早已過天命之年,體力逐漸衰退,不復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小吃店勞務多,工 作時間又長,睡眠嚴重不足,然而他與母親還是硬撐了六年,說甚麼也不願少做一些。
在父親心中有個盼望,不願孩子以後獨自在大都市漂泊,即使我們都已飛出巢穴,他仍像隻 老鳥般拼命伸展羽翼,想要聚攏護衛我們。二十一歲父母雙亡,老家也毀了,他從北方一路 往南,在這個南方島嶼上胼手胝足大半輩子。一個家,七口人,就是父親最大的驕傲與安 慰。
開店後,他放下軍官身段,笑臉迎人,以原就具備的手藝,加上給家人食用的標準,做為打 理袁記的最高原則,縱然勞累加倍亦不改初衷。動盪的歲月讓父親領悟,世事沒有絕對,但 求盡其在我、無愧於心而已。後來每回見到現下社會食安問題頻傳,他老人家總是叨念著: 「呔!我賣的東西自己孩子都吃,啥事都沒有!」言下有不勝唏噓之意。
爾後,我在獨當一面的過程中,亦分辨出袁記帶給我的影響。正因年少時的諸多磨練,面對 逆境與困難時,總能多一分從容和自信,不輕易退縮。回首前塵,袁記在我身上打磨的,不 是缺憾,而是圓滿。
如今,我亦步入父親曾經歷過的哀樂中年,諸般感受紛至沓來,卻已無人訴說。隔段時間, 我總要揉麵煎餅,或者煮鍋綠豆粥,甚至,不厭其煩地做隻燒雞,然後,在一飲一箸間思念 著已然離世的他,回味屬於袁記與父親的味道。
( 因為怕搬家,父親在礁溪聯勤電池廠服務十三年,也在此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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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