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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1 12:21:56瀏覽1757|回應2|推薦43 | |
我坐在百年旅店「一之湯」的浴池中,女湯空間狹長,二邊開滿大玻璃窗,入浴時像坐進一節寬敞的車廂。清晨女湯我一人獨享,如身處秘境般安適,淡青色泉水溫潤而靜謐的滑過手臂。 一夜驟雨,窗外早川溪水悶聲喧嘩;迎著朝陽,谷中綠葉化為滿樹星辰閃耀。我深深嘆一口氣,如沙漠旅者終於走進一方綠洲,卸下滿身塵土焦煩,在天地間,安心將自己交託。 ◆ 從小就跟著母親泡溫泉,如果有選擇,我寧願不去,可惜小孩沒有說不的權利。 那時父親從台北調職礁溪,我們就租屋在溫泉區,家裡沒有浴室,洗澡間得和廚房共用,十分簡陋。天冷的時候,母親喜歡帶我們到房東家泡溫泉。 「湯屋」獨立於住家外,暗灰牆面上小窗緊閉,水池鬼氣森森的冒著熱氣,頭頂上搖晃的燈泡加持了一切的猙獰。我縮在角落,說什麼也不肯往前一步,但母親嚴厲的眼神如利刃飛射而來,磨蹭許久,還是不情不願入池。 被趕到池子中央的我們,嘴裡不停呼呼叫著,二隻腳輪流縮起,像跳著某種部落舞蹈。母親怕我們著涼,大聲叱喝著趕快坐下,殊不知坐下才是酷刑開始。 無數尖牙小怪物蜂擁而至,啃咬每一寸肌膚,細細密密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全身。我想逃,只是輕舉妄動會讓火辣的疼痛更加倍;我想哭,遍尋水中卻空無一物,只能咬緊牙關,分分秒秒的受著。 不知何時,氤氳的水氣逐漸夢幻,泉水化為最細暖的毛毯,溫存裹覆著通紅的身軀,我彷彿沉進小妹的搖籃裡,舒適的漂浮晃動,搖啊搖啊,好久不曾重溫的感覺啊! 豈料母親又是連聲催促,將我喚回現實,免費的湯屋畢竟不好占用太久,一陣手忙腳亂後,終於將所有黏膩都藏在衣服裡帶回家,我怎麼都不懂母親為何樂此不疲。 幸好父親過幾年就申請到眷村房舍,舉家搬離溫泉鄉,泡湯這檔事從此遠離我的生活。 ◆ 婚後搬回宜蘭長住,才知宜蘭人對泡湯實在情有獨鍾。 房價仍然親民的年代,稍有積蓄的人家,多半在礁溪買上一戶溫泉套房,休閒兼置產。每逢冬雨開始淅瀝瀝下到讓人心慌,宜蘭人便要呼朋引伴「洗魂舒」了。 冬季的平原,陰濕冷鬱如沉入沼澤深處;天沉著臉,重重壓在每個人胸口。而湯屋,卻如同擺了炭火盆般,充滿明亮歡快的暖色調,將所有冷凝的灰都關在屋外。 火星子在每雙眼睛裡跳躍,紅潤臉龐微微冒著熱氣,歡聲笑語在一個個鬆暖的身軀間流竄。難怪宜蘭人將泡湯稱為「洗魂舒」,若非氣候型態特殊,又怎能體會那種從骨子裡鑽出來的閒適乾爽與舒暢呢! 沒有私人湯屋的人家,一樣興致不減。 朋友八十歲的老父,坐早班客運從羅東到礁溪泡公共浴池。半露天的池子自清末即是蘭陽八景之一,多次改建後持續溫熱至今。 這裡是熟齡俱樂部,就如同在廟口下棋一樣,長輩們會聊天會鬥嘴會爭風吃醋,日子過得生猛有勁。泡完湯拎個早餐回家,習慣在台北當夜貓子的朋友才剛起身呢! ◆ 雖對泡湯印象改觀,仍然興趣缺缺。直到孩子漸長,家庭旅行拓展到日本,見識了大和民族的溫泉文化,才對「洗魂舒」有更深層體會。 在北海道的層雲峽,我依照觀光客不虛此行和入境隨俗的邏輯,鼓起勇氣體驗大眾池,二個日本女孩吸引我的目光。 晚餐後的熱門時段,泡湯者眾,她們端坐池中,白毛巾安穩頂在黑髮上,低首斂眉,語音輕柔,在四周姿態迥異的觀光客中,顯得沉穩而從容。 女孩是池邊的一首鋼琴曲,秀髮是黑鍵,布巾是白鍵,清新舒緩的旋律,讓初體驗大眾池的我,漸漸褪去羞澀與不自在,沉醉其中。 後來我才明白,日本人將泡湯之事看得莊重,視溫泉為必須尋找的「心靈故鄉」,甚至訂了一部「溫泉法」來規範,用具擺放位置,入浴禮儀,甚至湯池呈現風貌,皆有講究。說到底,泡湯並非純粹沐浴放鬆,更是洗滌心靈的修行。 異文化間的碰撞,原是旅行樂趣之一,無論如何,當我尋訪東京近郊溫泉勝地「箱根」時,伴隨的心情已然不同。 而溫泉呢?是否也以不同的樣貌回望我。 走進塔之澤「一之湯」本館,光陰巨輪似乎在此停止轉動,江戶風格的木造建築,優雅呈現數百年的歲月風華,若非女中穿著現代服裝,我簡直以為自己才是穿越時光裂口而來的不速之客。 提著行李箱直上三樓的展望風呂付和室,名曰「足柄」。老建築擁有的老靈魂特別讓人傾倒,屋外早川溪谷別有天地,溪水嘩嘩流淌不舍晝夜,坐在小客廳藤椅上,我有種等待天荒地老的無事與淡然。 泡完房內的半露天浴池,仍意猶未盡,清晨,趁著家人熟睡,靜悄悄順著長廊沿階而下至大眾池。走進更衣間,將身上衣物放進置物籐籃,像卸下層層心防,也像讓自己歸零,推開門,一陣雲霧將我迎進自然的饗宴。 ◆ 我在更衣間吹整頭髮,榻榻米地板釋放乾草冷涼的靈魂,撫慰發燙的足。放空過後,身體呈現舒爽的慵懶,慢騰騰卻不遲鈍。披著浴衣,體內蒸騰熱氣猶自暢快發散,打開角落的電扇,一陣涼風吹拂,足以讓神思清明。 我記起幼年時的湯屋。 每當被漫淹至胸口的熱湯弄得喘不過氣來,總會本能的望向母親。母親,她輕閉雙眼,表情柔和而享受,彷彿身處不同時空,平日的易怒、不耐,讓人熟悉卻懼怕的模樣不見了,我看著看著就呆了,忘了要說甚麼。幸好,過沒多久她就張開眼睛,瞪一眼張著嘴的我,一切似乎才恢復正常。 此刻,經歷許多歲月後,突然能與她心意相通。那個自婚後即不斷生育的年輕母親,在四個孩子與家事間團團轉的我的母親,所渴求的,或許也只是,一絲喘息。 關上吹風機,一室純和寧靜。 凝視鏡中與母親相似的眼眸,童年記憶裡暗黑的湯屋,終究轉為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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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