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我棲棲客,還鄉夢未圓。 相逢空一笑,此別又經年。 世亂功難定,懷開意欲顛。 醉來情易動,泣上孝廉船。 這是一首郁達夫的《留別沈濤青》,或者並無唐宋之風,然而“棲棲”兩字,便已經意味深長。讓我們還是來看一段他寫得還鄉的故事吧,他懷揣著幾個銅角坐船回家,登船之前,到一個路邊的攤上買一碗飯吃,然而正逢人不得意,草木為悲之時,更近於妻離子散之慘狀,不由得幾分近鄉情怯的念頭在心中作梗,於是呆坐在飯桌上流下淚來,正準備飯菜的老闆娘看見卻以為是他忍受不了饑餓,嘴裏不停地向他念叨“快了、快了”……這多少是一種善意的誤會,也大略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境況無人能夠完全瞭解,“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宇宙”,即使懷有善意,最終的靠近都只是南轅北轍。而一個人想在這個世界獲得安慰,也註定是不可能的,他所能獲得的頂多是一場場誤會當中最美好的那種。 一個落魄的詩人為別人所誤會,他一定想不到他對這個世界的誤會更是如此之深,以至於偏要將一切的美好、憂傷、惡毒都描繪到極致,要書寫到上帝能熟識的地步——那種和著音樂的節奏,讓詩人自身沉浸其中,並欣賞自己。 桑塔格在《詩人的散文》中寫到,詩人的散文大多是回憶自己和回憶別人的,然而即使是回憶別人,那其中所最為重要的部分也仍然是自己,這使於他強烈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並不僅僅是肉身中的他,更重要的是那個理想中的他,昇華後的他,他要做太陽的駕馭者,給萬物披上金盔金甲——假設這一比喻合適的話,那麼郁達夫,這個棲棲之客,這個浪子,在《屐痕處處》中所帶給人們的,是一種平和恬淡,是一種超然物外的世界和人,他的出遊,如同蘇東坡在赤壁之中的行舟高歌,如同李白的醉酒賦詩。前者曰“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後者曰“人生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其中的飄然灑脫令人豔羨。 以蘇東坡和李白作為中國文學的標準,這始終是無法抹去的,在中國人的內心中,存在著一種強烈的出世的願望,這在於,只有出世,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自我,才能獲得自由——在現實當中,存在太多的羈絆,太多的不完美,太多的牽掛,太多的欲求,而這些,從個人歷史的角度來看,毫無意義——在中國的文學家們看來,生老病死是人無法避免的悲哀,所以,要想讓人們忘卻悲哀,那麼必須有一種嚮往神的衝動,也就是說,在詩歌的韻律裏,感受到神的氣魄和音樂。 郁達夫是近現代作家中最符合這一傳統的典型,他的身上彌漫著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氣息,以至於在他的雁蕩山杭州之間的穿行中,我們可以看到那種“路盡而泣返”的魏晉之風。在中國的歷史當中,無論是作為文學的歷史,還是作為政治的歷史,都無法擺脫它的影響,因為中國的文學在那裏仿佛才獲得真正的獨立地位,不再與政治直接相關,後來的文人們盡力堅持了這一地位。而當這種士大夫氣息與中國當時救亡圖存的運動產生矛盾之時,郁達夫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毅然投入其中,並最終成為一位被整個侵略的日本所謀殺的最為重要的人之一,這是一幕中國式的戲劇——總是讓深重的憂傷襲擊人們的心,埋下沉重的悲哀和難以釋懷的仇恨。 所幸,我們在他這短暫的猶豫當中,看到了《屐痕處處》,儘管仍在思考著現實的難題,然而理想的自我讓他無法自拔地鑄成了一部超脫的、超越時限的詩人的散文。作為文學史上作家的地位出現的郁達夫,是用小說家的行頭穿行的,然而當我們細細品讀,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只是一個詩人,其他什麼都不是,他的散文、小說都是詩歌的延伸部分,只不過是用來表達他的詩人的理想的工具,甚至於他的小說的散文化形式,最終符合了詩人的散文所具有的特質。 是歷史在延續,還是我們發現了歷史,誤會還將繼續下去,然而,《屐痕處處》應該給與我們改變一種誤解的契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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