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環境初期，除了搗碎玻璃事件，本性不壞的胡蝶還算乖巧，然而過了長假後，第二學期開學，胡蝶似乎變了。

她和以前的好友起了衝突，覺得友誼不再溫暖，不是嚷著要轉學，就是說她要休學。

「妳要轉去哪裡？沒有一個導師，會像我這樣容忍妳的行為；如果這樣自由的班級妳待不下，到別處妳只會更加痛苦。」

「休學以後呢？以妳的年紀能做什麼？到社會鬼混嗎？妳是沒能力保護自己的小女孩，我想結果會很悲慘的；所以，妳還是留在校園安全些。」

也許只是心緒來潮嚷嚷而已，胡蝶沒有轉學也沒有休學。但是對讀書完全失去興趣的她，教室對她是沒有任何吸引力的。

有天她帶著奶嘴到學校，像嬰兒放在口中猛吸。我知道那螢光奶嘴和螢光棒是搖頭族跳舞用來炫耀的，我警告她說：「胡蝶，如果妳含著奶嘴遇到警察，一眼就會被發現，妳是跳搖頭舞的人。」

她不置可否，依然含著奶嘴，向同學表示她的特異。我相信那是炫耀的心理作祟，太在意反而會讓她獲得不正常的滿足。

她因吸奶嘴，被學務主任叫去問話。回到教室，一張嘴巴還在嘀咕個不停。

「妳去哪裡跳舞？」我故作輕鬆地問她：「和朋友去的嗎？」

「南雅夜市有家『笑傲江湖』ＫＴＶ，我們去那裡。」胡蝶露出得意的笑容：「要不是主任囉哩囉唆，今天我的心情可是很好耶。我們約好這週末再去，有人請客耶。」

「我也想去看看呢。我正在寫一篇【迷幻罌粟花之戀】的小說，裡頭有吸毒跳搖頭舞的場景要描寫。」

「嘿嘿，你太老了，人家才不會讓你進去。他們都在包廂裡跳耶，三千元再加清潔費，反正關著門，沒有人會管你做什麼？」

「妳都在假日去那種地方，爸爸不會管妳？」

講到爸爸，她的臉色一沉：「他管好自己就好，我現在和阿姨住在一起。」

我真的很想溜去『笑傲江湖』看個究竟，使得小說中的情節描寫逼真些，也看看胡蝶去那裡做了什麼。

卻恰好遇到母親節，必須回南部探望剛生病出院身體微弱的媽媽。

母親節那天，我在家鄉買了報紙觀看，看到警方臨檢搖頭店－－『笑傲江湖』被抄的新聞，不禁喊了一聲：「慘了，胡蝶一定也被抓走了。」

週一到學校，看到胡蝶安然無恙出現在我眼前，我出乎意外地問：「妳怎麼沒被抓走？」

「怎麼會呢？店門外頭有人把關，人家早已把搖頭丸、Ｋ他命都藏起來了。有人還藏在天花板呢。」胡蝶含著奶嘴說道。

「假日別老是去那種場所，遲早會出事的。」我提醒她。

她默不作聲，笑了笑。其實，用毒品麻痺是致命的吸引力，並不是好言相勸就有效的，我知道自己只說了一句廢話！

對於胡蝶的種種行為，她的家人相信比我更清楚。身為導師的我不是神，也只能在校園中好好照顧她；假日她要去哪裡？做什麼事？連她的家人都奈何不了她，我有什麼辦法？怪也只能怪這個社會反教育的污染太嚴重。

隔了不久，連續假日過後，胡蝶沒有來學校，我打電話到她家追蹤。隔了一個鐘頭，她的父親回報說：「她星期五晚上出去，就沒有回家了。」

胡蝶住在阿姨家，大概是打了電話去後，爸爸才知道她已整整出去兩、三天了。

她的爸爸問我：「該怎麼辦？」

我說：「先把人找到了，再來看發生什麼事？要怎樣處理？需不需要警察協助？」

「學校會報警嗎？」她的爸爸問。

「如果連續三天沒來學校，依規定要向教育局報中輟。」我說：「像她離家出走，大概連警局都會把她列入追蹤吧！」

「老師，我就去找她。」她的爸爸似乎不想讓她的檔案留在警察局：「先別把她報上去。」

當爸爸的對不聽話子女的愛恨，他表露無遺。我答應了他。

週二的下午，學務處接到了她原來就讀的學校打來的電話，說人在那裡讀書？

讀書？怎麼可能？大概是誤傳吧！她應該是去找她以前的死黨。

我把這消息馬上告訴她的阿嬤，請她的爸爸到××國中去帶她回家。

第三天，胡蝶依然不見蹤影，我問同學是否與她聯繫過？與她感情較好的阿梅說，昨晚胡蝶打過電話給她，可惜沒講幾句話就掛了，我要了胡蝶的手機號碼，在教室全體同學面前撥號，響了七、八聲，傳來她似睡似醒的聲音：「喂～。」

「胡蝶，我是老師，妳在哪兒？……在台北……還在睡覺……趕快回家，爸爸找不到妳……我們也很想念妳，快回學校來讀書喔～。」

同學聽到我與胡蝶的對話，朗朗大笑。我知道他們為何會笑，真的該生氣痛罵她一頓的，但是對一個翹家逃學五天的女孩，此時責備她有用嗎？讓她像倦鳥知返才是重要的。

晚上，我接到她爸爸的電話，輕描淡寫地說：「胡蝶已經回來了，她去跟外婆住。」

「她外婆該通知你們的，怎麼……」我話講一半突然煞住。跟外婆住？跟本是她的老爸編出的鬼話，我諒解當爸爸的袒護孩子的心：「好啦，回來就好。明天請她來學校讀書。」

週四，胡蝶來學校了，頭髮有點怪異，原來她染成金黃色又染回了黑色，黑色中還夾雜著金黃，她只說了一句話：「老師，我阿姨叫你打電話給她。」就趴在桌上，一臉疲憊的樣子。

「我又沒她的電話，怎麼打？」其實我有點不高興，心想：她怎麼不打電話給我？繼續批閱著同學的聯絡簿，　

「等一下，我會給你阿姨的電話號碼。」胡蝶睜眼講了這麼一句話，又閉上眼睛睡了。

早自習過了十幾分鐘，我還在改聯絡簿，窗外出現了一位婦人，我走出教室，她說是胡蝶的阿姨。

我站在走廊，和她談胡蝶的事。

談起胡蝶的父親、家庭背景、滄桑史，彼此的認知很接近。我特別強調柔性的接納胡蝶，是怕她覺得學校壓力大、沒溫暖，會把她逼入社會的陰暗角落，一直陷溺下去；我只要求她來學校別惹事生非就好，不在乎她讀多少書。我說：這樣一個女孩子，能安全度過叛逆的無知歲月，順利國中畢業，就可算是功德圓滿了。

她阿姨蠻贊同我這種包容的教育方式，她說胡蝶很虛榮，愛講狂妄不實的話－－使我多認識了胡蝶一個缺點。

第七節，我有空堂，我把胡蝶叫到辦公室。大概嗑藥的關係，她講話的聲音有點遲頓，像酒醉或夢幻之徒。

「妳坦白告訴我：這幾天，翹課去哪裡？」我帶著微笑，溫和地問她。

「星期五晚上去宜蘭找朋友，然後跳舞，一直到早上再去朋友家睡覺。」

「你們幾個人去？怎麼去的？」

「總共六個人，三個男的，三個女的。朋友開車載我們去，我們開兩輛車。」

「三對男女朋友，其中一個是妳的男朋友，對不對？他多大？有在工作嗎？」

「他十九歲，在中和賣燒烤的東西。」

「妳吃了幾顆藥？跳搖頭舞有什麼感覺？」

「總共六、七顆吧？」胡蝶神情迷濛：「看起來，前面好像都是海的波浪。」

「女孩子，會不會跳ＨＩＧＨ了，像雜誌報導的那樣－－把衣服脫掉？」

「吃了藥，胸部會覺得很熱。女孩子有穿小可愛、或是花內褲，不會脫光衣服？」

「妳跳完舞後，去男朋友家睡覺，是不是？」我故意套她。

「是女的朋友－－小珊那裡。」胡蝶清醒地反駁道：「不是男朋友，好不好。」

我猜想在迷幻的情境中，極可能演變成集體性愛派對的，藥效催情後理智喪失了，怎可能保持清白之身：「妳沒跟男朋友有過性關係嗎？我真的不敢相信。」

「沒有好不好？」胡蝶堅持她的清白：「真的，我沒騙你。」

「那妳總共交過幾個男友？」

「三十一個。」胡蝶連考慮也沒有。

「男朋友的定義是什麼？」我進一步地問：「妳認為彼此的關係，到怎樣的親熱程度，才算男女朋友？」

「要牽手、ＫＩＳＳ才算。」

「其中，妳最愛的是哪一個？」

「演八家將的『太子』」胡蝶說：「他很帥，正面看像反史町隆，側面看像木村拓哉。很多女生都嘛倒貼他－－跟他上床。」

「真的？」我故作驚訝：「跟他上床玩一玩，都不必負責任。」

「為什麼要他負責？很多女生都還要排隊呢。」胡蝶對我的話反而疑惑不解。

唉！ｅ世代的愛情，就是這樣嗎？我嘆了一口氣問道：「那妳交男朋友，是為了什麼？」

「有錢可花用－－我的手機也是現在的男朋友送的。」胡蝶得意地說。

「男朋友如果沒有錢呢？」

「就不要他了。」胡蝶說：「反正有許多人要和我做朋友。」

「妳阿姨說，怕妳再去吃搖頭丸，所以從今以後，上下學都要接送妳。」

「我的小舅，自己還不是在賣毒品。」胡蝶帶著忿忿不平的口吻說：「他只叫我吃少一點。」

放學鐘響了，我要胡蝶打電話給她阿姨，免得阿姨來接她時錯身了。我依稀聽到這樣的回音：「我沒有空，妳自己回家。」

我叮嚀胡蝶早點回去，免得等她的阿姨操心。她虛應了一聲。

我望著她走向校門的背影，搖頭漢息。我寫下了心中的感觸：

＊　　　　＊　　　　＊

十五歲還不滿的少女，她的社會經驗足於當我的老師，我自嘆不如呀。這花園的百合是純潔的、玫瑰是美麗的，怎麼飛進來的這隻蝴蝶，被萬花筒般的社會如此污染了。

學校與社會在教育上的拔河，師長的叮嚀教誨，比起日漸惡質的社會反教育現象，越來越無力了。許多像我這樣的園丁，自嘆教育力量的薄弱無能，都大唱不如歸去－－離開傷心的教育花園，以眼不見社會敗壞的風氣為心靜。

胡蝶的爸爸，本身行為給了胡蝶不良的示範，自己沉溺在黑暗的生活中，要去要求胡蝶潔身自愛，當然是很不可能的。然而，以一個當父親的心態來說，縱使女兒變壞了，骨子裡他還是愛護她的－－他對我陳述胡蝶行為上的過錯，一直有所掩飾或是避重就輕。

從胡蝶的心態與談話來評析，她給我的感覺，真的沒有小太妹那種蠻橫不講理的因子。如果她的父母不離異，家庭背景沒有賭與毒的存在，如果她是成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她應該會是個純靜乖巧的好女孩。成長中的孩子變壞，他的生長環境－－包括家庭惡劣特質的污染、父母的壞習性感染、以及大社會的迷誘墮落，該負起最大的責任。

嗑藥玩樂，已成為胡蝶致命的吸引力，我相信只要放假，或是遇到玩友邀請的機會，她一定又會飛離這個較純淨的花園，在繽紛的社會大染缸迷醉她的靈魂。她是個不定時可能引爆的炸彈，也許是遭人誘拐利用，也許是亂性懷孕，從此不再飛回這個花園裡。

我只是擔心預測而已，希望它不是真的！　

０７、安然飛去

自從胡蝶砸玻璃之後，我特別去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只要她臉上的喜怒哀樂稍有變化，我就會關心地問她緣由。除了喜愛以課外讀物取代課內書的閱讀外，表象的她和其他的孩子並沒有明顯的差異。有時候，為了讓她有表現的機會，我還常請她幫忙管管班上的秩序，或幫我做點雜事呢。她總是欣然地做好我交待的任務。

沈寂了一段時日，屬於魔的那種行為，她故態復萌了－－吃搖頭丸跳舞、濫交朋友。我真的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去挽救她－－我對全班同學曾感嘆地說：老師不是神，我雖然有心去救救迷途的羔羊，可是羔羊的命運還是操在她手中，如果她不肯回頭，誰有辦法呢！我講話的語氣，充滿了辛酸和無奈。

我曾到輔導室去求助，也許他們較專業，有幫助她的好方法。在輔導老師面前，我陳述她逃學去跳舞嗑藥的情形，請教她是否有類似的個案治癒的實例。

輔導老師搖著頭明確地對我說：沒有什麼特別有效的方法去拯救她，不過，她願意列為輔導的個案，找胡蝶來談話。

輔導老師是否協助過她，我不知道。也許胡蝶沒有爆出什麼驚人的舉動，就讓它先擱著吧！

從此，有幾次，每到週五的第八節輔導課，她總是不翼而飛了，同學說她被朋友載走遠逸。接著，大概是週休二日的狂歡吧？

我依例聯絡她的父親，雖然她說監護人是母親，她與阿姨同住，不喜歡讓父親知道在學校的行為。可是，是父親把她帶來學校交給我的，一向也只有父親會打電話向我詢問她在校的狀況，不管父親是不是監護人，父親是永遠的血緣天職，最該關心孩子的人。

我略為陳述她逃學到宜蘭和朋友跳舞狂歡的往事，表示我對胡蝶的一切行為是瞭若指掌的。然後，提到假日前夕的最後一堂課，總有校外人士來接她去狂歡的現象。我嚴重地提出警告：

「胡先生，像胡蝶的這種情況，很有可能在校外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包括懷孕了，卻不知道懷了誰的孩子……。您必須要有心理準備，不知什麼時候，她會迷失在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回學校了。」

「嗯，我知道。」胡先生畢竟也是江湖人士，他對這個花花世界的了解遠遠超過我：「到時候，就是這樣，不然能怎麼辦？她住在阿姨家，我對她也沒辦法了。」

「我要讓胡先生了解她的這種狀況，是希望哪天不幸地她在外惹出事端或是永遠不再回學校讀書，您不會怪學校或老師沒盡到責任。」我說：「我只能在校園裡看好她，一旦飛出校門，真的是鞭長莫及。」

「我知道老師很關心她。」胡先生很理性地保證：「如果她在校外出了事，我不會怪學校或老師您的。」

「我很擔心放長假的時候，她玩瘋了，玩出了問題。」我特別提醒道：「希望你們這些她的家人，在假日能多掌握她的行蹤。」

我真的很包容胡蝶的叛逆行為，翹課逃學，都不像她以前的老師記過處分。記過處分，對這樣的孩子有用嗎？如果我動輒嚴厲責備怒罵，說不定她早就掩沒在社會的黑暗角落了。

三週的寒假休業式前一日，胡蝶在我的手機留了簡訊：老師…明天我不會去哦！對魯，我寒假會乖乖的…放心吧！

我也只能向老天爺祈禱，她真的是乖乖的，希望胡蝶假期結束後，安然無恙地飛回我的花園裡。

果然奇蹟似的，歷經二十多天的假期，胡蝶又回到學校了。我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她瞇瞇眼對我會心一笑。

「胡蝶，放了這麼久的假，妳又幹了什麼壞事？」

「哪裡有？我都嘛很乖的。」她連眼神都笑了起來：「天下第一乖的、乖乖女耶～」

「乖喲？上學期妳翹課曠課太多，德育成績五十分，哪裡乖？」我說：「根據成績考查辦法，只要有一學期德育成績不及格，學校就可以不給妳畢業證書－－到時候，我們會開會討論的。」

「老師，你幫我說說好話嘛。從今天開始，我會很乖的。」

「真的？」我似乎就在期待她的這句話，我的眼睛驚喜一亮：「我們來打勾勾約定：如果畢業前，妳能天天來上課，又不違背校規，我就幫妳說好話，讓妳獲得畢業證書。」

「真的？你不能騙我。」胡蝶伸出手指，和我勾手約定。

國三最後一學期，忙著準備學測考試，忙著畢業旅……，倏忽間，就是蟬兒鳴叫的季節了。記掛著畢業證書的胡蝶，依然沒有心讀書、在課堂寫信，犯犯無傷大雅的小缺點。直到鳳凰花開的六月，胡蝶要畢業了。

她的考試成績在及格邊緣，進步不大；可是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她總算安然度過了；至少不像以前翹課、抽煙、打架、鬧事。能夠這樣，說真的，我覺得很「阿彌陀佛」了。

也許是離情依依吧！以往都是我主動找她聊天，珍惜畢業前的相聚時光，反而讓她一有空就纏著我吱吱喳喳。我當然也藉機勉勵她飛出我的花園後，要愛惜美麗的翅膀，當個可愛的天使。

送她出了校門，看著她同一般的學生離開這所學校，也離開我的「教育花園」，我含淚高興地寫下最後的心語－－

＊　　　　＊　　　　　＊

給飛向前程的蝴蝶：

以歡送的欣喜心情，再度歡送蝴蝶飛走了。

妳有緣落腳在我的花園裡，曾經受傷折翼過的妳，我知道妳需要溫馨的關懷來療傷止痛，所以如此以愛包容妳的過錯。園裡也曾因妳起過一陣騷動，然而除了讓我睜大眼睛多看妳幾眼外，並不礙事。無論如何？妳也是園丁眼中很可愛的一隻蝴蝶呀。

如今，妳安然飛越秋冬春夏，將展翅翱翔在更廣闊的人群天際，社會的黑暗角落，妳比我更清楚了解；社會的人心險惡，我卻比妳更懷戒心。天下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有時候有心人士給妳的甜頭，只是釣餌而已。希望妳別老是沉溺在感官短暫的麻痺中，那不是人生的常態，最後必然要加倍付出痛苦。

不管妳的過去怎樣，我都以欣喜的心情善待著妳，我知道外在環境是造成妳折翼傷痛的主要原因，真的，我一直認為妳行為上的出軌，我們身為妳的父母師長更要負最大的責任。

妳必然會逐漸長大而獨立，這個惡質化的社會，是很容易引誘人墮落的。希望妳看清楚了社會與人心的真相後，能像倦鳥知返，好好珍惜美麗的翅膀，在人生的天空翱翔，越飛心靈越自在。

臨去前千言萬語，願句句化成真誠的祝福－－離開我花園的胡蝶呀，祝福妳此去無災無難，平安快樂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