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之始，天色微暗，有點風雨欲來的感覺。八點十分的早自習剛結束，我回到三導辦公室，靜坐批閱著作文簿。突然間，玻璃破碎的聲音從角落的隔壁教室傳來，還伴著學生的驚叫聲。

我直覺地吶喊：「出事了！」，便放下紅筆，奔回三年五班的教室。

我看到胡蝶的右手緊緊握著拳頭，鮮紅的血猛滴落，地板沾著一灘灘未乾的嫣紅血跡。她的左手握著右手腕，似乎想去阻止鮮血奔流，疼痛的臉扭曲變形，她痛苦地咬著牙，一副不讓眼淚掉落的樣子。

二、三十對驚悚的眼睛，望著胡蝶的身軀和滿地的玻璃碎片。反應敏捷的班長和幾個同學圍繞著她，手上拿著衛生紙，企圖幫她止血。

潔白的衛生紙一張張被染成了紅色。

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我迅速地撕破綿質的衛生衣，變成長布條，綁在胡蝶的右手肘，然後拉著她的衣角直奔樓下，用車子載她到離校不遠的縣立醫院急診。

護士幫她止血、敷藥；醫生幫她打了止痛與預防破傷風的針。我看到胡蝶的右手指傷痕累累，有一處三公分長的要害，血管被玻璃利刃割裂，皮肉像一個小唇般綻開。

醫生說：依傷勢判斷，她該是緊握著拳頭，猛力敲擊玻璃所致。她微閉著眼，看得我很不忍心。

我用手機聯絡她的父親，睡眼迷濛的父親一看到她，不問緣由就咆哮道：「要死也不要這樣丟臉，是我前輩子欠妳是不是？……。」

「胡先生，孩子受傷了，請別這樣。」我把他推到急診室外：「她在家發生什麼事嗎？早自習時我就發覺她的臉色很難看，好像哭過又沒睡飽的樣子。」

「前天晚上，和朋友出去就沒有回家。隔了週六，一直到昨天下午三點才入門，而且一回家就癱在床上死睡……。」胡先生氣憤極了：「我問她是不是和以前的壞朋友鬼混，她竟然頂嘴說：你都管不好自己，還管我幹什麼？我很氣，甩了她兩巴掌。」

我大概猜得到是怎麼回事了。上次「個別談話」後，我去輔導室調閱她以前的檔案資料。在一個測驗中，她坦誠寫道：

我最傷心的是：「家裡常有人打牌，父親服毒。」

我心裡：「沒有快樂，只有悲傷。」

我是個：「大人心目中的壞小孩。」

我恨：「對我不好，又常打我的人。」

有時：「我氣得想自殺。」

……………………………

……………………………

胡先生顯然疏忽了自己的身教，可憐的胡蝶會採取這樣強烈的抗議行為，環境和父親要負很大的責任。可是我只能說：

「胡蝶會變成這樣，絕不是偶然的。我看過她以前的資料。如果再責備她，只會逼她走上死路一途，不可能讓她變好。你這個女兒，早就有過自殺的念頭，她對生活的環境，還有你這個父親的某些行為，也不是很滿意……。」

我的口氣溫和，話中卻若有所指。胡先生領會了我的意思，改變了憤怒的臉色，帶點愧疚，靜默聆聽。

「你在醫院照顧她，醫生包紮好傷口以後，再看她的意願，帶她來學校上課或回家讓她休息，都可以。」我繼續說道：「你只能關心她，絕對不能再斥罵或刺激她。等她情緒穩定後，我再輔導她。」

「拜託老師了。」胡先生向我點頭道：「也是我情緒不好，才惹她這樣。我會照老師的話去做。」

「千萬要記得，只能多關心她，不能再讓她覺得不舒服。」我再三強調地交待說：「這是疏忽不得的，不能再刺激她。」

再回急診室，我走近病床。胡蝶正閉目休養，扭曲的臉顯得平靜多了。我摸摸她的臉：「胡蝶，好好休息，不愉快的的事會過去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管有怎樣的困難，老師都會幫妳解決的。別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胡蝶的眼睛微微張開又閉上，眼角流出了幾滴淚水。我看她微微點頭示意。胡先生站在身邊，我牽著他的手去握胡蝶的手，然後說：「其實爸爸是關心妳的安全。妳放心好了，爸爸不會再打罵妳了。老師先回學校上課，爸爸會留在這兒照顧妳。」

想到胡蝶的處境，在回學校上課的途中，我的腳步很沈重。

「老師，太可怕了！」我再度走進３０５教室，驚悸猶存的秀敏訴說著那一幕：「不知怎麼搞的，胡蝶突然握著拳頭，向玻璃打去。還咬著牙說：給你死！給你死！」

「她平常還會用美工刀割傷自己的手。」在一旁的媚娟指著自己的手腕說：「她把這裡割得一條一條刀痕，有時候還流血呢！」

「我知道了。」我的一顆心再度深沈：這是一種自戕的行為。

身為導師的我，知道的事何其多，不僅是肉眼可見的表象。關於胡蝶的背景和家世，只要涉及她的榮譽和隱私的現象，都是不能透露讓同學知道的。

早自習的時候，我看到她始終低著頭，一副冰冷酷寒的臉色，泛著紅絲的眼神，似乎帶著強烈的憤怒。

她從萬華的某中學轉來班上，整整兩個月期間，她從來沒有心思讀過書。只有行尸走肉般的軀體，帶著飄泊的靈魂遊盪；沈默少言的臉，總是掛著茫然的憂鬱。

「如果胡蝶再回教室，大家別急著去關心她，問她用手打玻璃的原因。」我提醒同學說：「等她情緒穩定了，你們再幫忙她。」

她的父親中午打手機給我，說胡蝶回家睡覺了。晚上，坐對寂靜的燈火，我寫下手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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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寧靜的花園起了風雨，新飛來的蝴蝶受傷了。她憤怨的情緒積壓日久，終於引爆成玻璃的破碎聲，緊握的拳頭鮮血直流。

手上的傷口容易癒合，心靈的痛苦呢？如果沒有強烈的溫暖陽光，很難驅除她內心所積壓的霜寒；霜寒來自生活環境和她的父親，引爆開的聲音傳遞著訊息：被風雨迫害的蝶兒，孤獨的靈魂以自戕生命作為抗議環境的強烈手段；如果沒有處理好，結局可能很難想像。

風雨乍起，身為園丁的我，彷彿看到了一幅驚悚的景象。一隻孤獨的蝴蝶，在狂風暴雨中拚命掙扎，企圖脫離惡劣的環境。溫暖的陽光若不趕快出現，縱使自戕生命，讓軀體香消玉殞，她的靈魂也會受困在風雨中而顯得無助。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安置她漂泊的心靈，讓她不再只有悲傷和憤怒，不再感受不到環境的溫暖，引渡她安然走過這段坎坷的行程。

０５、溫馨的誘導

第二天，胡蝶手綁紗布，和往常一樣上學。我向她點頭微笑，以輕柔的聲音問她：「還會痛嗎？」

她搖搖頭，神情很和善－－那是師生互動所建立的良好關係。

自從她轉來以後，這兩個月都受到誠悅的接納；我給她很大的活動空間，從來沒有因為小缺點而憤怒指責過她；或是因為知曉她過去繁多的不良紀錄，而痛恨她是個壞女孩。

在上次談話的時候，我提到要看她的「情書」，隔天她就拿一疊信給我看。她如此誠實地向我告解祕密，是一種信任我的表徵。

亦師亦友的真誠感情，她讓我走入她的心靈世界，這是我引導她向美麗的前途飛翔的利器。

我細細思考造成她走到自戕地步的原因，抽絲剝繭，以同理心，站在她的立場，採取一個個步驟，希望能引渡她走出過去灰色的世界，慢慢脫胎換骨，走入有意義的人生。

她從小仇視父親的不良行為，覺得吸毒、打麻將的父親沒有資格管教她；她不感恩父親的撫育，內心只有不滿與憤懣。

有事沒事，我蓄意建立更好的關係，讓她感覺到我關心她的溫情。不論她在走廊仰望天空，或是拿著掃把掃地，我都習慣性地和她交談幾句；沒課的空檔，我也找她「聊天」－－像朋友般交談問題或現象。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有時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我私下和妳父親溝通過；他雖然答應我：以後要當個好爸爸。他能不能減少惡習，我沒有把握。不過，以後他應該不會動不動就打妳或罵妳。」

如果孩子心中的家不溫暖，她怎可能不往外跑？如果她只是畏懼父親的兇惡，怎麼有可能建立良好的親子關係？

「最近ＴＶＢＳ八點檔在演【封神榜】，劇情很精彩，我希望妳去觀賞。」我沒說明我的企圖，只投給她期盼的眼神。

上演的是三太子哪吒的故事，她每天會找空和我談劇情。

「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妳覺得哪吒如何？」隔日我問她對情節觀感。

「哪吒太激烈了。」胡蝶說出她的想法：「他爸爸李靖對她比較絕情，可是媽媽殷十娘，全心呵護著她，我覺得母愛真的好偉大。」

「其實李靖也不是不愛哪吒，只是哪吒殺了龍王三太子，震怒掌管風雨的龍王，掀起百姓的災難。」我說：「李靖是為了保護老百姓的生命，不得不懲治自己的兒子。虎父不食子，他對哪吒也有深沈的父子情呀？」

「嗯。」胡蝶點頭道：「大人也許也有他們的苦楚吧。」

我希望能化解她對父親的仇怨，減低她的叛逆；雖然她叛逆的責任在父親的胡作非為。她的心要能安穩，必須先喜愛父親喜愛自己的家。

手砸玻璃的前二天，她都和朋友在網咖打混。她說在網路上聊天，容易交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打網咖，或在網路上閒打屁，不代表就會出問題。」我給她看一本「交網友」受害的剪報：「這些交網友而毀滅一生前途，或讓父母擔心哭泣的案例，都是真實的故事。」

－－與網友約會，少女慘遭輪暴。

－－高職女生遠赴異國與網友見面，雙親遙空呼喚擔心落淚。

－－利用網路糾集網友，網咖成為打架滋事的戰場。

　　　胡蝶翻閱著「新聞集錦」，驚心動魄的粗字標題呈現「網路的悲情」。眼中所見都是血淋淋的故事，她的眉頭深皺。

「我們學校也有一位同學，到中部去會網友，結果那些網友嗑藥，也不知怎麼搞的，把她打得遍體都是內傷。」我轉述輔導主任的話：「她的媽媽來學校，心疼女兒這樣被打，不知掉了多少傷心的淚。」

她看完剪報，聽了我的話。嘴角抿然一笑後，一臉茫然，若有所思。

「妳很聰明，應該知道為什麼我要讓妳知道這些事。」我關心地問：「妳給我的信中，有一個自稱帥哥的，寫信說要妳當他的馬子，裡頭還有一張他的照片，妳接受了他的感情嗎？」

「我有回信說，先做朋友。」

「不管過去妳交什麼朋友。」我說：「不要在網咖交男朋友，也別和校外的人士交往，讓生活單純一點。班上的同學，是妳可以放心來往的對象。如果妳覺得沒有人了解妳，有事隨時可以找我聊。」

她點點頭，如同每次的會談；不像個叛逆的青春少女。望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寫下了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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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胡蝶的心靈，別讓她厭棄家庭和親人；在花園外的花花世界亂飛亂撞，是最重要的事。園外的誘惑與陷阱太多，稍一疏忽，可能就走上不歸路，尤其是男女間的迷情，更不能不去注意她交友的對象。

對生養的父母叛逆，劇烈沒有更甚於哪吒的－－削骨肉還給父母－－雖然是個神話，象徵意義卻十分重大。當哪吒蓮花化身，以肉身重返人間。對父親雖然還不能完全諒解，對照顧著他一直無怨無悔的母親，卻轉變成感念的態度。父母親固然也有不是，但花費在兒女身上的心血，兒女是很難完全體會的。希望胡蝶看了【封神榜】後，能從哪吒與雙親的對應態度上，獲得些啟示。

如果花園裡缺乏溫暖的陽光，沒有美麗的花朵可眷戀，飛進來的蝴蝶一定會再飛走，飛到風雨更淒冷的園外世界。這隻新蝴蝶正徘徊在園裡園外之間，我得多花點心思，讓她覺得園外處處險惡、危機重重；花園裡陽光燦爛，景色優美，才是值得留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