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正式上課的日子，我七點十分到達教室，胡蝶已經出現在走廊上，我向她點頭微笑，她也說：「老師早安。」

這是值得我高興的徵兆；許多不乖的學生都把學校當牢獄，上學姍姍來遲，放學能夠逃離，就絕對不多待一分鐘。顯然的，胡蝶不是這樣。

「胡蝶，是新轉來的同學。希望每個同學都喜歡她。」早自習的鐘聲響起，全班學子都到齊了。我在黑板上寫了「胡蝶」兩字，把她介紹給同學認識。

「胡蝶？」同學們哄堂大笑，眼光紛紛投注在胡蝶身上。他們對新同學似乎充滿好奇心，也覺得她的名字很特殊。

我想到「潛移默化」，希望四周品學優秀的學生牽引她。把她的座位安排妥當後，我還幽默地說：「希望旁座的紫嫣姊姊、前座的氣質妹阿康，好好照顧胡蝶；她剛來班上，有許多不了解的狀況，周圍的人請多協助她，幫她解決遇到的困難。」

環境在學習上是重要的，如果是「一傅眾咻」－－我教育她行正，許多人誘她使壞－－教育的效果必難達成，尤其對可能已是問題一籮筐的胡蝶，最好能提供她好的學習環境，別讓她再和壞朋友鬼混。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不管胡蝶的過去的記錄如何不堪，我像迎接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當她是一般正常的同學，沒有預設任何立場或是對她另眼相待。

只要我沒親眼看到她的行為出軌，在我的心目中，絕對只有「純潔無瑕」的印象。

我唯一多用點心思的，是默默觀察她的一舉一動、還有浮現在她臉上的喜怒哀樂；防患可能的事情發生。

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和了解，我發現她對課業不感興趣，只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厚厚的「哈利波特－－火盃的考驗」七百多頁不到三天就讀完了。她經常利用課堂寫短箋，有的傳給班上的同學，有的摺好放入信封，準備寄出去給朋友。

她和同學不久就混熟了，上課會回頭和後座的同學竊竊私語，影響人家的安寧和學習。在班上，她慢慢地喜歡和某些特定的人談笑，大概是物以類聚、臭味相投吧！那幾個特定的人，多半是不愛讀書的男生。

她不喜歡穿制服，總是穿運動服到學校，也總是讓裡層的便服露出一截；她穿短袖運動上衣的時候，裡頭總是加一件黑色的套頭長袖內衣，好像想在服裝上別樹一幟。

她經常在下課跑到三年三班教室前的走廊，和三、四個女生聊天，縱使上課已經鐘響很久了，她也一定要等任課老師來了，才肯回教室。

那幾個女生老是聚在一塊吱吱喳喳，她們的穿著和長相，會讓我想到「小辣妹」的模樣。

在這個笑聲洋溢的教室，胡蝶不是不喜歡笑，但在短暫閃動的笑容裡卻找不到快樂的影子。她的內心，似乎歷盡滄桑，潛藏著某種孤獨與憂鬱。

我保持習慣性的溫和情性，對學生的缺點從不嚴厲責罵，避免傷了他們的自尊心。沒錯！小處能盡力做好的人，將來才可能成就大事；可是一個人哪能事事完美？何況，他們只是學習中的大孩子。

對於胡蝶，我覺得她的心地不壞，只是好玩、愛交朋友而已。

我習慣利用早自習批閱聯絡簿，在「札記欄」與學生筆談或對話；並且掃視每張臉孔，從神情去發現學生心境的異常。

我經常在聯絡簿上，提醒胡蝶要專心聽課，多讀點書；多交益友，遠離損友。

當教師的我該有宗教家的慈悲，縱使她以前作惡多端，因為行為太壞而轉學，我也希望她忘記過去的罪愆，也能感受到新環境的人情溫馨。

經過一個月的光景，她很正常地準時來上學，也和某些同學打成一片，好像我管理的這座花園，很適合她生存。我這樣寫著：

＊　　　　＊　　　　＊

我花園新來的蝴蝶，已經慢慢適應新環境了，她的神情有股濃濃的鬱結，偶而會茫茫凝望遠方，陷於冥思痴想的狀態。她還是成長中的蝶兒，應該要快樂學習飛舞才對，怎會心事重重？她生活在單親家庭中，父母離婚，母親也改嫁。她的愁懷來自環境吧？

任何的生命都是奧妙的，方寸只不過手掌大，腦袋瓜也沒幾斤重，可是每個個體卻是那麼獨特，每人的心思是那麼複雜？在這個小花園裡的蝶兒，除了要抗拒社會惡質文化的污染外，已有七、八位正承受父母離異的悲痛；來自單親家庭中的蝶兒，心理的成熟度與行為的穩定性都較差。

我該找胡蝶來「個別談話」了，不知她願不願把事實真象，坦白告訴我？讓我走入她的心靈世界。

０３、複雜的背景

「老師，我告訴你一個祕密：阿飆與胡蝶準備在放學途中，叫別班的人打懿君。因為家政課的時候，身為風紀股長的阿飆在講話，懿君指責他說：你當風紀，自己還帶頭吵鬧！阿飆當時不爽地用點名簿丟她，還罵她：妳哭爸！

所以，阿飆就找胡蝶說，放學要叫人打懿君，我覺得懿君好可憐。」

我看完這個乖乖女生聯絡簿的「札記」，我隨筆批閱：「謝謝妳告訴我此事，請懿君別擔心，老師會妥當處理。」

早上一、二節沒課，我把胡蝶請到辦公室，坐在我座位邊的椅子上。

「老師，你找我有什麼大事？」胡蝶神情詫異地問。

「和妳聊天呀。」我帶著微笑說：「妳來這個班上還好吧？老早就想找

妳來談談，關心妳一下嘛。」

也許，平時已建立了良好的師生關係，我給她的印象是慈祥、善良、

值得信任。面對我，她侃侃而談，像對朋友傾訴著她的故事般。

「妳覺得家人怎樣？我記得妳說過：我教過妳的小姑姑。」

「對呀！姑姑讀醒吾技術學院。」她話匣子一開，滔滔不絕地說：「我爸爸呀？老師你不知耶，他整天都在家打麻將，又抽煙又吸毒……。他打我好大力，我看到他就害怕。」

出乎我的意料，她坦誠告訴我來自一個不正常的家庭，不僅父母離婚而已。爸爸在家開麻將賭場、喝酒、吸毒、和幫派掛勾，情緒不好會打她。她用批判的角度，控訴父親行為的不是；而懼怕，是她對父親惟一的感覺。

「妳覺得我們學校，比起轉來之前的那所怎樣？」

我知道她來自台北市周遭環境最複雜的校園，以前是燈紅酒綠、鶯聲燕語，客人尋歡買醉的天堂。目前色情場所分散了，冠上「觀光夜市」的招牌，處處還是可見霓虹燈閃閃，茶藝館門前的妖艷女孃，開叉著雙腿向遊客招手。

「現在的學校好單純，校園也大多了。」胡蝶的腦海似乎浮起一幕幕活鮮鮮的記憶，她帶著亢奮的語氣說：

「我以前讀的那所呀！一放學門口就有好多朋友集結，他們都是有幫派的；哪個老師也不敢管他們。還有，學校旁邊有一座廟，學姐好多去和演八家將的帥哥睡覺，她們都不是處女了！」

我曾慨嘆社會現象日漸沉淪，學校教育已經無力招架；教師的力量微薄，沒法力挽狂瀾，只能盡園丁的責任，把自己的學生管教好而已。沒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女生，會生活在那種惡劣的環境下；她的心靈可能早就被邪惡徹底污染了？

「妳呢？有沒有交過男朋友？」我試探她過去的世界。

「我的手機就是以前的男友，送給我的。」她高興地說，彷彿交男友是天經地義、值得誇耀的事。「他每個月還給我二千塊零用錢。我現在存款簿有剩一萬多元。」

「他對妳這麼好？」我想像「天下沒白得的財物」，表情該十分驚訝：「妳有沒有像學姐那樣，和八家將的帥哥做那件相親愛的事？」

「我才沒那樣傻，每次被擁抱、撫摸，受不了的時候，我都去吹吹風或沖沖水。」胡蝶既老成又天真，以迷惘的神情問我：「老師，第一次做愛會不會很痛？我會很害怕。」

「會痛呀！痛死了。」我不能確定她和男友親熱的時候，在緊要關頭是不是那麼冷靜地在踩煞車，只是誇張地說：「妳是天使女孩，年紀這麼小，不能輕易對男朋友獻身。」

「我轉來這裡，也有學長想ㄎㄨㄟ我。」她覺得自己人緣好，得意地說：「有許多人寫信追我呢。」

「改天，妳把那些學姐或朋友的事記錄下來，或者把妳收到的信，借給我看。」她知道我是個經常寫文章的老師，所以我開玩笑地說：「說不定我會以妳當主角，寫一篇【阿蝶眼裡的世界】，到時候我送妳一本簽名書。」

「好呀！」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躊躇，一副純真率性的樣子。

我們談得很愉快之際，我把話題一轉，故意問道：「聽說班上有人，在放學的時候要打懿君，妳知道嗎？」

「阿飆，還有別班的朋友。」她誠實地回答我：「因為懿君很白目，向阿飆ㄑㄧㄤ‵聲。上生活科技時在烹飪教室，講不爽的話。」

「我知道妳和阿飆走得很近，妳先勸他不能找別人來打自己班的同學。妳也要用妳的影響力，去保護懿君，不能讓人打她。同班同學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需要找人來打？第七節，我會找阿飆來談這件事。」我先褒獎她，再厲聲威嚇她說：「放學的時候，懿君如果被人家打，不管自己或找人打她，我至少要記他一支大過。」

「老師，不會啦！我會跟朋友說。」胡蝶扮了一個鬼臉：「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們不會去打懿君的。」

「很好，尤其是妳，轉來之後，不能再違反校規喲～。」我猜她在以前的學校該是問題學生，試著問她：「以前，妳有沒有被記過？」

「一支大過、三支小過、還有二十幾支警告。」她不介意過去的紀錄，毫不掩飾地說。

比我想像中離譜，讓我驚訝不已。她的記錄那麼「輝煌」，那所學校的師長大概以為學生犯錯，記過處分就能解決問題；我教育過幾百個學生，被我記過的次數加起來也比胡蝶一人少得多。

「妳怎麼被記過的？」我裝著若無其事，關心地問她。

「翹課、偽造文書、打架、不交作業……。」她說：「我的毛病一大堆，只要老師想到的，我通通有。」

「只要妳有心向善，我相信妳在這裡，會很快樂，而且能夠順利畢業。」我的第六感還是有點遠憂：「記得別亂交男朋友哦，多放一點心在課本上。」

胡蝶點點頭。結束了第一次的「個別談話」，我的感觸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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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園的蝴蝶都是可愛的，除了阿飆和大陸仔有點心術不正外，相信其他的都不可能去做什麼壞事。可是新來的蝴蝶，環境卻早已污染她的心靈了。她過去一直處在污濁的環境中，惡劣的情況遠在我的想像。

父親喝酒、吸毒、賭博，帶給她的是怎樣的身教？在學校裡，龍蛇雜處，她認識的朋友都屬於幫派的分子或不能潔身自愛的女生。以她的年齡，飄泊的靈魂倍受煎熬，能夠像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嗎？

師長的每支大、小過或是警告，都是她滄桑的烙印，也是她心靈拋不掉的悔恨吧？一隻傷痕累累的蝴蝶，如今飛到我的花園裡療傷。給她多一點溫暖的感覺，先安頓她孤獨的靈魂，讓她每天踏著快樂的歌聲來上學，可能比嚴厲斥責她的缺失，比嚴格要求她的考試成績來得更重要。

孤獨的心靈，飄泊的靈魂，嗜毒好賭的父親，所營造的惡劣家境，不可能是她安身的避風港；她感情的依靠必然是朋友，而她結交的朋友多數不是善類，尤其男女間的情愛關係，有可能滿佈著危險的坑洞，使她深陷而不能自拔；這是身為園丁的我最擔心的。

花園外的環境，依然到處是污濁的爛泥，逆風飛舞容易折翼。她已經受傷了，溫情是她療傷的良藥。至少，她在我花園裡生活的國三歲月，我要想辦法給她足夠的陽光，讓她覺得這裡好溫暖，不會想要流連在園外多風雨的世界。

讓她擁有安穩的心靈，平安度過這人生最關鍵的一年；這是我這個園丁最大的心願。阿門！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