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隨想與記述（之二）你好，同志！

終於，我去了嚮往已久的萬里長城。

也許就是這一處，幾次抵擋了強悍的多爾袞揮兵南下的企圖；或者我走過了袁崇煥死守的城牆，並且在那之中瞧見了拼死搏鬥的遺跡。

這成為世界七大奇蹟的人工建築物，有著灰色斑駁的古老色彩，早在西元前的春秋時代就已經開始修建，歷經將近兩千年的朝代遞嬗，到了明清二朝都始終在修築這防禦北邊外患的邊城，從上到下一片數不完的階梯，很難想像當初是耗費了多少人力，纔蓋起這似乎能通天的牆垛和堡壘；對於萬里長城的認識，都是從攝影集和各種影片的介紹而來，可是實際上看到山巒綿延之上高高建築起來的城牆，卻讓人覺得有些昏暈，也不能說幾千年的浪漫就是如此，但是長城的階梯又滑、又窄、又難走，大小間隔不相等的石階，簡直就是故意想要讓攀爬者消耗體力。

我花了整整一個上午，走了足足四個多小時，撐著把小傘抵擋那烈日的烘烤，終於在艷陽熱得讓人目眩的中午，好不容易爬上第一座烽火台，當時我只能癱坐在階梯上面喘息，看情形每座烽火台都建在山頂上，為的就是升起烽火時能讓遠方的軍隊能看見，因此我居高臨下從上往長城底下看，只見遠處白雲連著山稜漂浮，極目則炊煙裊裊，長城之下的人都變成了幾乎看不清楚的一片朦朧景色，清涼的風吹了過來，這時我纔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汗濕，等到再想站起身時，卻是膝蓋顫抖、雙腿發軟，走了幾步路就開始呼吸困難，只見成群金髮或褐髮的老外遊客，早就放棄攀登第二座烽火台的想法，他們開始慢慢往下走去，準備在長城附近的小吃攤度過這疲憊的中午。

中午的時候正逢長城上的衛兵交接，我看著那些高大強悍的軍官走了下來，一副臉不紅、氣不喘的鎮定樣子，聽說他們習慣走這長城的階梯，往往我們需要走整整四個小時的一座烽火台，他們只消爬半個小時就上得台去，我敬佩地看著他們矯健的步伐，想起以前在美洲看過的一種黃褐色的野兔子（Lepus Americauus），這種小動物在田野裡面四處亂竄，有時發現了陌生人類，就急促而略微恐懼地跳走，牠們優雅地伸長了身體和四肢奔逃，野性自由的肌肉，彷彿表現了大自然的精力和尊嚴，這些軍官又高又瘦可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足力驚人，而且運動能力是一般人的好幾倍。

除了市區動物園裡面的熊貓，我在北京沒有看到什麼野生動物，天上飛的麻雀也很少，反倒是公園中到處可見提著鳥籠子蹓鳥的老先生，他們閒適地提著簡易的茶具，就在樹下聊天下圍棋，公園裡擺地攤的人，老北京是看不起的，聽他們說，只有南方人會北上來此做個體戶，撈撈遊客的油水。

然後，下午三點左右，我和地陪到了知名的北京地下長城裡，在那彎彎曲曲的地下通道之中，觀看六Ｏ年代初期建造完成的陰冷地窖，入口處掛著毛澤東的圖像及海報，明明地面上還是日頭高照的卅六度高溫，一到這地底下就直接低了十度有餘，遊客們不覺套上了外套，聽著地陪訴說當年老毛讓地下長城動工的構想；這通道蜿蜒幾乎看不到盡處，據說可以從底下一路從北京徒步走到天津去，而在九六年開放之前，幾個美國學生就聽信傳言，說是老毛在死前把一些寶物黃金什麼的藏在這地下，他們千方百計繞過公安人員和守衛，偷偷在晚上只帶了手電筒和一點乾糧就揹著背包摸到這地底下，結果中途迷了路，走了三天都出不來，最後還是他們旅行團的領隊帶公安下來找人，好不容易纔脫困。

這地下長城讓我想起明朝的十三陵，裂罅陰濕，霉味很重，灰色的牆壁上也沒有什麼記號，如果哪天有人想要尋寶，應該學習希臘神話中面對迷宮的波修斯，用毛線來確認行進的路線，不然的話，肯定會迷失在這錯落的通道之中；看起來，有幾隻老鼠在這地窖裡築了老巢，囓咬了一些毛澤東的畫像，然後將一些海報和牆壁上的掛圖，做了牠們的窩，這些小動物應該也像人類一樣喜愛舒服和溫暖，也因為牠們如此小心，纔能在這暗無天日的詭異地下度過一個個的寒冬。　

走過兩座長城，地陪也說了些故事，我發現毛澤東雖然是個政治鬥爭和用人哲學方面的能手，卻在文化與古蹟的破壞上，強過焚書坑儒的秦始皇百萬倍；一個人必須要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自己的生活弄得糟糕的，然後他纔會反省，開始設法改變這種狀況，並且使自己過得好些，北京人在我看來，就是如此。

先不說北京長城的重新搭建，在毛澤東執政的年代，他領導一群紅衛兵拆了泰半的長城，然後把這些千年的磚塊拿去蓋了煉鋼廠和兵工廠，準備「以褲子對抗核子」與「科學大躍進」的計畫，首先就是毀壞地上長城，聽說居庸關現今的一磚一石，全都是鄧小平後來運用關係一塊一塊從廢棄的舊工廠搬回來重新砌上去的，當然老毛那場文化大革命破壞的還不止長城，紫禁城內三分之二左右的建築物，當初也被那些瘋狂的小孩們拆的拆、燒的燒，往乾清宮路上的金漆大鼎也是後來重做的，真品早已消失在煉鋼廠的甘堝底下，長城的幾尊清初砲台當然是同樣的命運，因此遊客們腳下走過的萬里長城，只有部分屬於過去的時代，這些建築和古董早被老毛破壞得一踏糊塗，要能夠重新回復它們應有的模樣，還得感謝小平同志。

北京到處都是新種的樹，從胡同逛出來，隨時可見各種各樣的高大樹木，為了對抗三月開始肆虐的沙塵暴，小平同志的指導原則至今沒變，北京市長都鼓勵市民努力種樹，不過他們種的樹種有點不適合當地氣候，只有木棉和柳樹生長較好；像我千禧年那次旅遊，見過最多的是木棉樹，當時正是木棉棉絮飄飛的季節，而我的肺自從九五年在德國生了一場大病之後，變得對空氣異常敏感，走在路上就會不時打噴嚏，頭上也粘著些棉絮，好像這初夏時分轉眼變成了隆冬，下起了五月有如紛飛雪花的棉絮之雨。

接近下午茶的時間，我在北京城內閒逛，走過專賣舶來品和成衣的秀水街那裡，我看到兩個年輕的女孩，她們穿著湖綠色的鳳仙裝，那衣服的顏色實在很美，淺綠上面有碧綠和金色的鑲邊，那繡工真是好得出奇，有畫眉、牡丹、祥雲等等，看得我眼睛發直，很想能弄到同樣美麗的服裝。

於是我問她們：「請問我可以幫妳們拍照嗎？」

「當然可以。」

兩個個子頗高的女孩子微笑著答應了，後來其中一個問我：「怎麼想拍我們吶？」

「因為妳們漂亮嘛。」我又問她們：「妳們的上衣好漂亮，哪裡可以買得到？」

另一個女孩笑了：「這衣裳是酒家專門穿的。」

好可愛的兩個酒家少女！

在大陸用語裡面，我得知了「酒家」是「餐廳」的代名詞，那兩個清秀的少女都是餐廳服務生，趁著休息時間出來街上逛逛，我跟她們閒聊了一陣子，也趕緊拿出小本子來做筆記，例如：哪裡有便宜的東西賣啦，哪裡的酒家好吃啊，哪裡可以看到新奇的事物啦……林林總總的問題，她們也都好心地仔細告訴我，不像偏南方的城市如廣州、深圳或珠海的市民那樣，有著防人如防盜一般的眼神，或者像是上海冷漠、面無表情的上班族，根本不想搭理我這台北飛去的土包子。

在遊覽大陸的北京之時，我以為消失的記憶又回來了。

在那盧溝橋邊，我也想吟詩，但卻沒有半點靈感，只看見零零落落的石磚，還有當時被日本人的砲彈炸得必須重新修繕的嶄新大橋，許多遊客跟著在乾隆皇帝的「盧溝曉月」的石碑旁照相，但我還是低頭看著清朝的原始遺跡，看著那只剩下一塊不到兩公尺的石子路，然後感嘆歲月和時光的無情。

而在感嘆之外，我想要留存那種恐懼和感動，那種無望而絕決的痛苦，那些無能為力、在時代潮流劇變的夾縫中，努力掙扎著求生存的云云眾生；我想起北京的過去，也仍然徜徉於那些夢幻之中，繼續用文字沉醉自己，緬懷那消逝於過去的、那曾經擁有的真正歷史故事……我也想狂飲一盅，在醉意間看著和珅那流動的酒杯，停在我的面前。

太好了，這是難以幻想的流觴歲月，讓我設想在水流之中，有一線清泉指引我的生命通過不可知的溝渠；看那北京的天空，或許我有群星在天上，可是啊，我心中的明燈卻還是沒有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