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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妻-7
2006/04/09 08:45:47瀏覽583|回應0|推薦6

當是時,明皇帝在位已久,稍怠於政事,張九齡議論必極言得失,所推引皆正直之人,諤諤有大臣節。他素來與嚴浚友好,二人皆有才幹,而交道終始不渝,甚爲當時所稱。嚴浚因深見皇帝恩遇,張九齡入相,用嚴浚爲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知吏部選,典掌人事考察任免;當初科舉考功舉人,一些出身國子監各學館的生徒,因為多是貴冑高官子弟,往往奔走權門,糾合兩監組成生徒會,聚為朋黨,寫送「行卷」,請托貴族官僚干擾主考,原就取士頗濫,每年高達數百人。

榮陞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知吏部選(掌理點選官員人事)後,嚴浚典選累年,一切核其實材,精選一時之秀。

這一天午後,嚴浚找了張九齡和一些朋友來家中用餐,正是春天燕子築巢的時刻,屋簷下燕群啣泥築巢,嚴浚吃了點素菜,朝窗外看著看著竟發了傻,不意中惠義來到他身後,一同望向那些燕子。

嚴浚忙道:「大師,請用湯餅。」

惠義不作聲地吃了幾口素麵,放下碗筷,然後問他:「挺之,在想什麼?」

「回大師的話,我在想子壽兄的事情。」

「子壽,你呢?」

張九齡笑而不答,此時靈感一至,他從旁取了筆墨,隨手便臨屏寫成一首《詠燕》詩:「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祗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惠義大師呵呵一笑,說道:「子壽在想那些燕子,你卻為他感到煩惱,挺之,『無心與物競』,這是你要向子壽學習之處。」

嚴浚從張九齡那兒接過那首詩,讚賞地連連頷首道:「弟子確實想得太多,連隻燕子都不如。慚愧,慚愧!」

過了一會兒,裴寬道:「挺之,你獨居已久,家室無繼,何妨再婚?」

「我?」嚴浚自嘲地笑道:「這世上女子何其多,我想找個婉娩絺綌、優柔肅雍、蘅蕙有實、金碧不居的女子,何其困難?」

裴寬哈哈一笑,說道:「單憑媒妁之言,確實不易,可賢弟也真過於挑剔。」

嚴浚道:「在下心無罣礙,只求清靜。」

「那可不成。男大當婚,總不好你也想當和尚吧?」裴寬微笑道:「子壽,你覺得呢?」

「裴兄的意思是──」張九齡瞭然地說,「您想當月老,幫挺之作媒?」

裴寬大笑。「沒錯。」他打量著嚴浚,又說:「挺之,這位姑娘是我堂弟的女兒,從小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可惜父母早逝,她一個姑娘家,挺可憐的﹔你呢,我已經跟人家提過了,只要點個頭,就成就一樁喜事。」

嚴浚覺得自己不好拒絕,便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聽裴兄的話,迎她進門好了。」

於是,這一年仲春,嚴浚再婚,新婦裴氏,閨名寒竹,是朝中大臣裴寬的遠房親戚,年方十八﹔到了洞房那夜,他纔見著她的臉,雖說姿色平平,但知書達禮,氣質優雅,倒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家閨秀。

大婚當天,嚴浚簡單從之,心想:許多人再婚,是因為無法忍受無愛的孤獨,而這種人大多數每天都在反照自己﹔每次讀了那古詩中所說的「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就覺得「祈求能與所愛之人永遠相愛不斷絕」這種浪漫的思維,只是詩人的妄想,並沒有當真,休了華菖,她立即再嫁,不就是種反論麼?

娶妻三月,裴寒竹便懷了身孕,此時方當高僧大智禪師圓寂,雖說未曾受大師親炙,但大智禪師人品貴重、地位崇高,嚴浚在景仰哀悼之餘,連剛有孕的妻子都放下,就跟著惠義到城中慈恩寺去,禮佛誦經,沐浴齋戒凡一年,除上朝言事外,常常過家門而不入,退朝後就逕回晉昌坊慈恩寺(今大雁塔,寺乃唐高宗李治在東宮時,為文德皇后所立,故名慈恩),虔心爲高僧製作碑文,祈求冥福。

那碑文是這麼敘述的:「僧義福姓薑氏,潞州(今山西長治)銅鞮人,初止藍田(今陜西藍田)化感寺,處方丈之室,凡二十餘年,未嘗出宇外,後隸京城慈恩寺。開元十一年,從駕往東都,途經蒲、虢二州,刺史(州長)及官吏士女(仕女,官宦家屬),皆齎幡花迎之,所在途路充塞。卒,有制賜號大智禪師。葬于伊闕之北,送葬者數萬人。」

等他終於回家時,已是年後,裴寒竹連孩子也生了。

這一天,裴寒竹知道丈夫久別復歸,一早親自下廚,裡外打掃,忙得不可開交;準備了好一會兒,大魚大肉上桌,溫酒洗塵,還特地打理了妝扮,更衣出迎。待嚴浚回到家,已是申時,早春天色黑得快,裴寒竹自中午等到日暮,因還在坐月子,身子骨稍微虛弱,自是疲憊不堪;但她仍持守婦道,沒個休息,只是倚閭而望,癡心等丈夫回來。

第一眼見到久違的丈夫,她收斂起喜色,抱起孩子,恭謹地問候道:「相公,您闊別家門已久,我備妥了酒菜,要不要先用膳?」

「好,先沏茶到書齋,等我作完晚課再用膳。」嚴浚隨口回道,就回書房去了。

裴寒竹見夫君仍如往常一般冷淡,口吻似是當她是個呼來喚去的下女,毫無關切之意,心裡的歡喜熱切也頓時涼了下來。

她望著丈夫隻身走進書齋,關上門,連聲噓寒問暖都沒有,難過得幾乎要掉眼淚;想當初丈夫離家時,什麼也沒說,只吩咐下人每隔三日到書齋替那盆菖蒲花澆水,隔周施肥,除此之外,別無所託。

髮絲三千丈,裴寒竹總是顧步獨立,朝朝見晨曦,暮暮思夫君﹔字字一行,點點數秋,她寫詩、吹笛,聽那鳥兒聲聲憔悴,或是玲瓏回音的銅鈴,可憐語不解人,聲聲喚聲憑誰說?

房裡桌上就一對酒杯,斟滿所有對夫君的熱烈思念。這天他回家,照理說應該是重拾家庭歡聚,共享天倫之樂;然而,他卻連自己未滿月的小孩都沒去瞧上一眼,遑論髮妻,就一逕走開去。

她滿心淒楚地抱著孩子坐回餐桌旁,望著桌上菜餚冷去,終於,淚水一滴滴地落下,她心道:「這眼下,教人情何以堪?」想著又難過起來,驀地淚如雨下;眼淚沾濕了嬰兒的被褥,那娃兒「哇」的一聲,也跟著大哭了出來,惹得她愈加愁悶了。

她纔哄了哄孩子,此時正巧嚴浚從房裡出來,見那母子哭成兩個淚人兒,問道:「怎麼讓孩子號啕大哭?妳已為人母,和小孩子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妳這樣子,教下人們見到了,就不怕醜?」

「我只是有感而發,忍不住就……」

「有感而發?」嚴浚怒目相向道:「妳這婦人沒頭沒腦,不知反求諸己,倒是先發什麼難啊?」

聽丈夫的口氣不好,裴寒竹拭乾眼淚,只默然不語,遞了碗筷過去。

嚴浚沒再搭理她,接過碗筷,逕行吃將起來;對他而言,她彷彿只是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妻子,若非生了個兒子,他可能再也不會看她一眼。

「這什麼?」他口氣不甚好地問道,指了指一盤菜。

「瓜盅燉里脊,用桂花佐料,很香吧?」裴寒竹道,眼底燃起一絲希望:「還有那邊兒幾盤,有清蒸鯧魚、辣子雞丁、脆烤全鴨、梅干焢肉、奶酪焗土豆和酒漬冰糖蓮藕,是我親自下廚煮的,家母曾說我這幾道拿手菜都弄得不錯,官人可以嚐嚐。」

然而,聽了她的話,他只冷哼了聲,草草盛了碗清湯,和飯囫圇吞下肚,嘉肴不嘗,旨酒停杯。

裴寒竹見狀,開口道:「夫君,我特別準備了美酒珍饌,你怎麼都不嚐嚐?」

「靜以修身,儉以養性;靜則人不擾,儉則人不煩。我平生就吃齋茹素,修身養性;習佛之人,怎能說葷酒不忌?」嚴浚白了她一眼,冷然道:「真是愧當人婦!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懂,妳是不明白為妻之道麼?」

裴寒竹怔怔望著丈夫,也沒敢反駁一句,只答道:「……我以後會注意的。」

嚴浚點點頭,自顧自地吃完飯,就丟下妻子,自行回齋房打坐去了。

裴寒竹根本一點吃的東西都沒入口,丈夫的冷言冷語使她的心直涼到骨子裡;她表面上沒說什麼,心裡卻頗不自安。因此,孩子入睡後,她便鼓起勇氣,到書房去找丈夫;此時,嚴浚正在聽僧惠義講授佛經,師徒二人參禪論典之際,裴寒竹驟然闖入他的心靈斗室,教他十足不悅。

「妳來作什麼?」嚴浚一見來者是她,劈頭便道:「我不是吩咐過,沒經我的允許,恁誰都不可以來書齋打擾麼?」

裴寒竹囁嚅道:「官人,我有話想跟你說。」

惠義見他夫妻二人之間暗潮洶湧,便道:「天色已晚,東翁,老納先回房歇息了。」就託辭藉機走開,讓他倆私下談談。

見惠義離開書齋,嚴浚不快地問道:「妳到底想說什麼?」

裴寒竹見丈夫口氣頗差,又看到矮几上那盆鮮麗的菖蒲花,知道他對前妻仍未忘情,但再一思及丈夫對一盆花比對她母子二人還關心,忍不住脫口道:「我是夫君再娶的,自然比不上前妻。」

嚴浚皺起眉頭,冷冰冰地問道:「妳這話什麼意思?」

裴寒竹隨口吟道:「與君結新婚,歲寒心未卜;咫尺隔天涯,各隨情所逐。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豔姿,寒竹有貞葉。此時妾比君,君心不如妾。」

嚴浚因細故休了前妻,多年來心裡卻仍愛戀著崔華菖,心下頗覺不安,常引以為恥,雅不願旁人提及此事;裴寒竹早知他的心事,但她說出自己的隱諱,讓嚴浚覺得面子上掛不住,卻又死不願承認。

他火氣一來,怒不可遏地道:「妳懂什麼?一個女人,不求相夫教子,倒埋怨起丈夫來了?」

「我……」她忍不住哭出來,心裡直是委曲難耐。「我只是……」

「有妻如此,不如沒有!」嚴浚見她泣不成聲,撂下狠話:「看在妳為我生了個兒子的份上,我不會休妻;不過,明兒我就跟惠義大師去慈恩寺長住,妳好自為之!」

說完話,他便氣呼呼地衝出門去了,留她一個人呆立當場。

嚴浚又急又氣地走到後花園,此時明月當空,夜深人靜,他纔站定,就看到惠義佇候眼前,臉上的表情依舊深不可測。

「食肉者是遠離聲聞法,若食肉者是遠離辟支佛法,若食肉者是遠離菩薩法,若食肉者是遠離菩薩道,若食肉者是遠離佛果,若食肉者是遠離大槃,若食肉者障生六欲天……」他喃喃道,口裡直唸唸有詞。「六情如六衰,六欲離我心,目受色,耳受聲,鼻受香,舌受味,身受細滑,心受識,這豈不是背離佛道?」

「挺之,你們士大夫常說:『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若有心齊家,則事斷無可行可不行之理。」

嚴浚嘆口氣,黯然一笑:「大師啊,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惠義。想當初裴寬介紹她當我的妻室,我就該拒絕的;早知再娶會靡室靡家,我是怎麼也不會考慮再婚了。」

惠義搖頭微哂道:「佛祖說『出世入世』、『成家出家』,你鑽研佛法,入了世、成了家,本是學佛的基本過程;難不成,這樣一來,你再要『出世出家』?」

「大師,我是打算離家,到慈恩寺修禪。」

「倘若你的妻子反對,又當如何?」

嚴浚忿然說道:「天下路無盡,江河匯海流;舟車兩無阻,何處不得遊?只不過是個愚蠢婦人,大丈夫立身四方之志,尋常女子安可留我?」

惠義又笑了。「挺之,你尚未瞭解『出世』、『成家』之義,何不再多想想呢?」

嚴浚茫無頭緒地望著僧惠義踏月色而去,沐浴在這朦朧的月光下,他更加迷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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