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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妻-6
2006/04/09 08:36:14瀏覽639|回應0|推薦6

八月十五日,正是早朝時分,百官等在勤政務本樓裡;極目所見,盡是緋色官服、紫金魚袋,公卿皆搢笏於腰帶,興慶宮中朝官們三三兩兩,魚貫進入朝堂。

張九齡雅有醞藉,風度怡然,因體弱氣虛,不能久持重物,便製作笏囊,差使僕從手持象笏(官員上朝所持之儀節禮器),跟隨其後。方當寅時,天尚未大明,他與同朝好友蕭誠、嚴浚和梁升卿過通化門進宮,等待皇上內宴時謁見群臣。翰林學士門也跟隨其後,班次各以其官,居宰相之下,一品之上。

「今兒個是皇上千秋節,子壽兄,你準備了賀禮麼?」因為是皇帝過生日,萬方賀壽進貢,蕭誠思及此事,不免問道。

張九齡頷首,道:「千秋大事,自不敢忘。我已備妥壽禮『金鑒錄』五卷,這『金鑒錄』乃我多年手書,暢言古今興廢之理,聖上該會覺得受用。」

蕭誠又道:「子壽真是文人風骨、名仕氣派呀!像梁兄不也如此?那首『奉和聖製答張說扈從南出雀鼠谷』一詩:『何意重關道,千年遇聖皇。幽林承惠澤,閒客見清光。日御仙途遠,山靈獻壽長。寒雲入晉薄,春樹隔汾香。國佐同時雨,天文屬歲陽。從來漢家盛,未若此巡方。』這敬獻聖上的壽禮,就你二人最富逸興文采,我這俗物,就獻上俗不可耐的甘脂白玉蟠桃一雙,倒真比不上你們的巧思呢!」

梁升卿哂道:「我和子壽本是兩袖清風,沒銀子辦壽禮,就只得賣弄文墨了。」

蕭誠又笑問嚴浚道:「挺之,你呢?」

嚴浚漠然回道:「僅具薄禮,不足為外人道。」

正當三人進入勤政務本樓時,宦奴牛貴兒突然把張九齡叫住,帶過一邊說話,只消一刻鐘,二人便見張九齡趕走那個小太監,氣呼呼地走回來,一臉忿懣。

「什麼『自古廢必有興,有公爲援,宰相之位可長處無虞』?」張九齡不住叱道:「房幄安有外言!」

蕭誠最先開口道:「子壽,那牛貴兒是惠妃娘娘的貼身侍僮,他一介小廝找你饒舌,沒個緊,莫非是武惠妃有要事相託?」

張九齡點點頭,長嘆道:「正是如此。」接著,便悄聲把來龍去脈告訴好友,說皇上雖寵幸武惠妃,但惠妃深恐李隆基天命不永,心裡不自安,便意圖設計廢黜太子李瑛,另立其子壽王李瑁為儲君;這事皇妃擔心一人無法成事,纔須有他的協助。

眼見張九齡說得咬牙切齒,蕭誠分析道:「武惠妃視太子為眼中釘、肉中刺,她預謀陷害太子李瑛,世間早有傳聞,我對此不置可否,只盼惠妃娘娘能自重,少生事端纔好。至於其他,子壽兄大可不必在意;惠妃知道你不願摻和此事,一定會另謀他法;朝中言事大臣所在多有,她儘可以找到朋比支援。倘若你漏了口風,說不準,她肯定會在聖上跟前百般誣陷,這對你豈不是大大不利?」

張九齡思忖片刻,問道:「若是我噤口不說,難道非得眼睜睜看著太子落入這班愚婦小人的陷阱?」

「非也,非也。」蕭誠搖頭哂笑道,「君子先求獨善其身;撥亂反正、兼善天下之事,得以仕宦達者為之。假使你因一時居正使氣,被免了官不說,以後誰能對惠妃那幫人施加壓力?反之,你正可以藉此把柄制肘惠妃,教她不敢造次。」

嚴浚忍不住插口道:「子壽兄,我反對這麼做!陽善陰謀,或者以此箝制妃主王爺,本就不是大丈夫所當為!子曰:『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後宮干政,妄語廢立,自古以來就無善終,加上圖謀構陷太子,我等雖非御史諫官,怎可作壁上觀!」

蕭誠心中明白,嚴浚話中有話,明著講武惠妃不是,暗地裡罵他是小人、耍權謀。

於是他又道:「挺之,我曉得你向來對我有成見,但這事牽連甚廣,又涉及東宮和皇妃,我認為應當審慎為之,方為上策;若事情鬧開來,皇上降罪於子壽怎麼辦?」

嚴浚冷哼一聲,諷刺道:「國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諫子,不覆其家。倘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豈非『成見』?」

蕭誠反唇相譏道:「挺之,你話倒說得好聽,自己是君子諍臣,卻要子壽去作龍逢、比干嗎?」

張九齡見二人言語互不相讓、僵持不下,便婉言勸道:「你二人別爭了,此事愚兄已有定見,多說無益。」

嚴浚那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蕭誠,蕭誠和他目光相對,毫無退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對面了好半晌,嚴浚纔兀自走開;蕭誠自討沒趣,悻悻然聳了聳肩,便跟著張九齡上殿了。

朝官羅列堂上,李隆基一臉喜形於色;天長節(皇帝生日)千百官僚為皇帝上壽,各人多呈珍異,公爵王侯並獻奇寶,東海明珠、和闐美玉、波斯精鑽,綾羅貝錦,水晶翡翠,鎖子甲、駝鳥卵及越諾,還有延年益壽、壯陽補陰的方藥私劑,加以四方蠻夷進貢,遍佈朝堂。

李隆基對這些賀禮,早就見怪不怪了;他百無聊賴地聽取冗長的獻禮頌辭,等受禮時,纔重展笑顏。

宰相李林甫是禮部尚書(教育、科舉、祭祀部門秘書長)、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為三品大員,並加銀青光祿大夫(宮廷特極國務官),位列百官之首,外表風度沈穩,相貌堂堂,又是國之大員,朝臣進獻壽禮,自然是他拔得頭籌。

「臣為吾皇自千里外迎回世間難得之奇獸神物,願聖主千秋萬載,壽與天齊。」

「好,好!」李隆基聽完諛詞,心裡高興,忙問:「哥奴,你到底獻得什麼禮?快快給朕呈上來!」

「是。」李林甫恭謹地回身,一拍手,自外殿便推進來兩輛以帆布覆蓋密實的板車。板車纔進殿上,嘯聲隆隆,眾臣已驚詫不已;待李林甫命左右揭開帆布,那呈獻物令百官歎為觀止。

「這是……」李隆基訝異地問:「哥奴,這是什麼動物啊?」

「回皇上,這兩頭神獸便是拂菻國的金銀獅。」他一說,百官均哄然驚嘆。

在堆積如山的寶物中,雖有波斯所朝貢的駿犬、石國進獻的大驢、百濟高一、二尺的珊瑚樹、大食國的琥珀、車渠、瑪瑙瓶、火珠、康國的琉璃、白象、天竺的無食子、香附子、訶黎勒、泥婆羅國的胡椒、蓽撥、石蜜、千年棗、甘露桃等,這千奇百怪、價值連城的禮物之中,宰相李林甫的進獻物卻最是引人注目;他遠從西方的神秘王國拂菻(東羅馬帝國),弄得兩頭金銀獅子,各關在一只大鐵籠中,供人觀賞。

那對獅子一公一母,雄獅金鬃聳立,傲然踞視眾人,母獅吼聲如雷,毛皮皆泛銀光,獠牙森森,雙眼嗜血般發紅,十足威猛嚇人。

滿朝官員都睜大了眼看視,有人嘖嘖稱奇,有人讚嘆不已,一時又是漫天阿辭誑語;李林甫眾星拱月似的,眼下被大拍馬屁,自是洋洋得意,不可一世。

「世稱獅子為『萬獸之王』,皇上今兒個坐壽,微臣願陛下獲此『萬壽之王』,得以萬壽無疆!」李林甫善於逢迎上意,以諧音祝壽,群臣又是一陣阿諛叫好。

就連皇帝也給了他十足面子,稱許有加:「一獸走,百獸驚;一壽至,萬壽延。哥奴,你這禮送得好啊!朕大壽坐得開心,就封你為黃門侍郎(禁宮侍從官)!」

李林甫喜道:「謝皇上恩典!」

張九齡在一邊見到了官僚諂媚的嘴臉,加上李林甫又以巧言令色獲致高官厚祿,心中甚感不悅;但見向來與他結交友善的御史中丞(總監察長)盧怡、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袁仁敬、右庶子(宮廷副議長)梁升卿,因看不慣李林甫的作為,還有一派人馬在朝堂上鼓噪逢迎,都已準備發難。

張九齡知道時當皇帝坐壽,參劾時機不宜,他便向好友們使個眼色,逕行自百官中出列。 

「皇上,臣也已準備賀禮,謹獻御覽!」

李隆基知道張九齡文學政事咸有所稱,便道:「將軍,把張愛卿所獻之物呈上來,朕要親覽。」

「是。」高力士眼角兒一瞟,左近宦官旋即接過張九齡手書的五卷著作,再呈給皇帝。

李隆基約略翻了翻書卷,閱讀半晌,直是讚不絕口:「子壽,這書名為『千秋金鑒錄』,名字取得好哪!朕雖只看了幾頁,但凡言前古興廢之道,以伸諷諭,立論煌煌,條理俱佳,令人無限激賞。」

張九齡道:「盼此書能對皇上參贊政事有所裨益,微臣於願足已。」

李隆基道:「愛卿用心良苦,實屬難得。」

「張丞相懷君體國,胸襟坦蕩,臣等慚愧,心裡只想搜羅奇珍異寶獻媚,於為人臣者,確有不及。」侍中(宰相)裴耀卿也不禁讚佩道。

「裴丞相所言極是。」李林甫也說。「臣久聞張丞相文詞上乘,公忠體國,既然這『千秋金鑒錄』為千古鉅著,微臣盼皇上將之交由禮部付梓,刊行天下。」

此時侍中(宮廷侍從官)裴耀卿、禮部尚書(秘書長)李林甫與張九齡三宰相在相位,同秉國政,而張九齡以詞學進,入視草翰林,又爲中書令(宮廷政務長,等同宰相),甚承皇上恩顧。

裴耀卿與張九齡平素就極友善,李林甫心思巧密,因與二人共同輔政,以張九齡方得君心,頗受禮遇,表面上稱許諂媚,內心其實對二人不懷好感,意未相與。

但皇帝可沒想到這一層。他點頭讚許道:「好,哥奴,這事就這麼辦吧。」

張九齡獻書之後,並未退回官列,反而道:「皇上,臣尚有一事稟報。」

李隆基一揮手,道:「說。」

張九齡道:「臣所書這本『千秋金鑒錄』,意在以古鑑今,彰顯古往今來興衰得失。書中有晉獻公聽信寵嬖驪姬讒言,殺太子申生,致使三世大亂;漢武帝威加六合,因輕信江充巫蠱僭言,降罪戾太子,導致京城流血;晉惠帝因賈后亂政,廢愍、懷二太子,使中原生靈塗炭;前朝隋文帝納獨孤后語,罷黜太子楊勇,改立煬帝楊廣,遂失天下。古人云:『前車覆,後車鑑』,微臣此言,願陛下見納。」

李隆基聽得一楞楞地,問道:「愛卿意有所指,是為何事?」

張九齡道:「臣今日上朝,聽得一些宮闈渾話,甚感不平,望陛下恕罪。」

李隆基皺起眉頭,道:「什麼渾話?愛卿直陳無妨,朕恕你無罪!」

「臣遵旨。」張九齡遽奏之,將那牛貴兒所說一切,字句不漏地和盤托出,說那宦官如何如何,卻也明指武惠妃為構陷太子的主謀。

皇帝的臉色愈聽愈難看,連一旁的高力士也為之怫然變色。

朝堂百官無人敢言,只見皇帝默然不語,面帶慍怒,張九齡還是把話說完,毫不改容,倒是一旁的御史中丞(總監察長)盧怡等人,為他捏一把冷汗。

張九齡說完事件始末,又奏陳道:「陛下踐祚凡二十餘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不聞大過。微臣盼陛下勿輕信諸多蜚言蜚語,並將那說長道短的牛貴兒交部治罪,以靖天下,以安民心,如此一來,方為上策。」

李隆基頷首,道:「愛卿所言極是,那閹逆牛貴兒是該治罪!他罪大惡極,應當千刀萬剮……」又轉向高力士,吩咐道:「將軍,你仔細詰問牛貴兒,再交付刑部(司法院)議罪!」

高力士是眾太監之長,迅即垂首應道:「是。」

見僵局已解,李隆基微笑道:「愛卿敢言直諫,實為百官表率。」

「皇上如此溢美,微臣實感惶恐。」張九齡道:「前日上朝,臣謹獻一萬言書,適足為滿朝文武表率。敢問陛下已御覽否?」

「愛卿,朕已讀了你日前所獻的萬言書,這篇文章寫得好哇!」李隆基隨口吟道:「善爲國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者慎其所習。所習正則其身正,其身正則不令而行;反之則其身不正,則雖令不從。是故爲人臣者,所與必擇正人,所觀必察正象,使遠邪佞,然後正道昌弘,詢謀政事,端正吏治,可爲萬世法……這真是深得朕求治之心哪!你們說是不是?」

「皇上聖明,這真是千古絕妙好文啊!」眾官員旋即異口同聲,不住讚美。

李隆基問道:「張愛卿,你獻的是誰的文章?」

「是,臣得嚴浚所上之萬言書,嚴浚姿質軒秀風雅,氣概昂藏,有吏幹才,擔任義興尉(警察官)、刑部(司法部)侍郎(宮廷警衛官)期間,號稱清流材吏;任職太府卿(供需部長)時,年前黃河發大水,嚴浚且與戶部侍郎(宮廷警衛官)裴寬於河南存問賑給,救援災民,於事有功,人所稱許。」張九齡道,「如此人才,焉能不用?臣願舉薦嚴浚為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

「看來此人亦堪任用。」李隆基思忖片刻,轉向李林甫道:「哥奴,你以為如何?」

「回皇上,嚴浚文名的確極響亮,若要論為官,擔任刑部(司法部)侍郎(宮廷警衛官)或太府卿(供需部長),是綽綽有餘;然而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是左相僚長(宰相秘書長),只靠區區幾篇文章,斷不能成大事的。」

李隆基見李林甫一臉不以為然之色,遂感興趣道:「既然如此,朕倒要好好考核此人,親自策試……來人,宣嚴浚上殿!」

「是。」高力士應道,忙差人傳嚴浚升殿,面見皇帝。

李隆基見這嚴浚進殿,眼下便想:「此人人如其名,外貌嚴峻冷岸,似乎性格頗為剛毅正直。」他一回神,問道:「張愛卿所獻的萬言書,是你所寫的?」

「是,確是微臣所書。」

「你文筆練達,思慮縝密,頗合朕意。就不知,你對於當朝弊政,見解如何?」

嚴浚道:「臣以為,現下弊於選賢。所謂士者,萬民之首,一言以爲天下法,一行以爲天下則。尚書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若能精核各刺史(州長)縣令(縣長),考其才行,編入流品,加以揀擇,則可官之才多,吏部無庸人之繁。倘使每歲科舉選官以萬計,京師錢糧爲之空耗,豈非多士冒濫之弊?此闕政必使百姓毀譽相亂,君令下達聽受不明。諸政務要官,倘良莠不齊,清議不立,名節不修,為官小者得于苟求,一變而至阿私;朝官大者許以分義,再變而成朋黨。用人嚴密績覈,則天下之士必然刻意修身飾節,而刑法政治得以自清自律,此即為興衰起弊之道。」

嚴浚一席話娓娓道來,明白點出科舉弊端,立論精湛,使百官為之嗟嘆。

李隆基又問:「國家安危、廟社之憂,你認為禍端何在?」

嚴浚道:「古人云:『大臣重祿不極諫,小臣畏罪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患之大者也。』臣以為確然。」

「很好。」李隆基稱許道,又問:「倘若罪在朕躬,你也敢言直諫麼?」

「臣以為『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千古名言,便足以表明心跡。」嚴浚道。「先天二年初,有僧婆請先皇夜中開城門,燃亮官燈千炬,須滿三日三夜。當時,睿宗皇帝禦極延喜門,觀賞群燈,恣縱享樂,凡三日夜,臣任職八品左拾遺(掌供奉諷諫,左右各一,從八品上),便上疏具諫。對於先皇,微臣尚且敢犯顏直諫;至於陛下,臣願遇事無大小,均諫言力爭。」

李隆基環視眾官員,愉快地說:「『為政之要,惟在得人』;朕今日坐壽,能得此一諍臣,恍若當年太宗皇帝得魏徵一般,於願足矣!」當日,皇帝便陞嚴浚的官,任命他為尚書左丞(宮廷秘書署奏章記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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