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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孤獨裡哭泣?(六)陌上花-3
2007/10/05 23:51:57瀏覽703|回應2|推薦31

春來秋去,寒暑交替,日子就這樣單純、安靜地過著;就這樣活著,雖是媵嬖,眾人皆知我十分受寵,儘管體面風光,但無比抑鬱,原來,富貴權勢也能讓人窒息。

我對繼父從不假辭色,興許是他身邊女子習於百般奉承討好,我這樣冷清的性子,或是大姐那樣淡泊的心境,反而讓我們姐妹成為他的專寵。

怪的是,旁人無法理解,為何我們姐妹始終沒有為繼父生下一兒半女;殊不知我們根本不願生養,大姐自從小產後,身體衰弱得無法再次懷胎,而我則早就對這樣的家感到寒心,每回他留宿之後,我就私下飲了紅花湯,亟力避免有孕。

當然,繼父不會知道我的心思,他愛我的美貌,愛我年輕的身子,更愛將我帶到各種官家場合,打扮得嬌豔華麗如孔雀,將我這寵妾展示在眾人的眼前炫燿。

母親病得愈來愈發沉重,原來她已咳血許久,卻始終瞞著我和姐姐,無論是為我們姐妹感到憂慮所致,還是生活上太多的辛酸,那年她染上風寒,怎麼也無法治癒,纏綿病褟數月之後,大夫告訴我們,說她胸口氣血鬱積,多年前受過內傷,至今已經油枯燈盡。

而我自然明白,那是娘為了保護我,挨了繼父一腿所受的傷,熊熊怒火在我心中燃燒,此仇此恨我必當報!

我握著母親的手暗自賭咒,只聽她流淚嘆息:「民間女子滿十五無嫁娶的,由宗族或官府代為禮聘。阿妍,我當初想為妳們捱到滿十五,為妳們找個好婆家,沒想到他早就對妳們姐妹圖謀不軌,這都是娘的錯呀……」

我頓時明白,何以繼父選在我和姐姐十四歲時分別下手,年過十五及笄的平常女子,官府會將我們指給正當人家嫁娶,但現在悔恨又怎麼來得及呢?

大姐抽咽著說:「是咱倆命苦,不關娘的事啊!」

我知道,此生斷無可能重新來過,在高家的重重圍牆之下,又和姐姐一同做了小,五年來受了許多委屈,但我不甘心就這麼被埋沒一生!

那晚,母親的愁苦凝在她皺起的眉眼之間,我們姐妹伴了她一晚,第二天早上,晨光之中娘臉上的淚痕未乾,人卻從此沒了氣息。

姐姐哭了好一陣,我卻似乎早已將淚流盡,心中只一片冰冷。

這到底,我們還得忍受多久?

繼父對母親絲毫沒有半分情義,人都死了,卻沒有發喪,草草將母親埋在城外一處空地,牌位連家廟也進不去,大娘的專橫是一大主因;我冷眼瞧著這個男人,思索著種種報復的手段,好比下毒、買兇、種種謀殺的法子,都在心中一一轉過。

每日每夜看著這個躺在我身邊入睡的男人,我都惡狠狠地想著:到底該如何下手,纔能讓他也嚐到相同的痛苦呢?

我滿十六那年,發生了一件難忘的事,在我心底有個身影始終不去,而那是我第二回見到了他。

文人雅士獨愛春江花月夜,只見枝頭舞動的蜂蝶,暮春的京城四處花團錦簇,但高家人沒這種閒情逸致,也沒有這等高雅風度,高府紅燈高掛,邸內笑語歡欣,只是為了辦一場喜宴。

我的髮髻上簪著朵新摘的白芙蓉,搭配淺粉挑絲雙窠鴛鴦的時新衣衫和珊瑚串珠步搖,大姐則在鬢邊裝飾著兩朵開得正艷的秋海棠,一身淺黃緞服楚楚動人,搖曳著碧玉七寶玲瓏簪,由繼父領著在家中辦起晚宴,慶賀大少爺的婚事,我們姐妹分坐他左右,席中不乏大小官員蒞臨,人人為著喜慶而來,眼底卻瞧著大享齊人之福的繼父身邊一雙麗人,瞧得眼睛發直。

這是多麼無趣的筵席,暗香盈鼻、錦緞飄飛,絲般音樂陣陣,男女輕聲調笑,只有新郎倌的大少爺臉上,仍舊保持面無表情的模樣。

新娘子是朝中大臣的女兒,金枝玉葉之身,雖然不見得如何美貌,卻有傲人家世可以保她一生福壽安泰,我冷眼旁觀這場喜宴,新娘子衣裳簇新,一身玫瑰紫千瓣鑲金上裳,滿頭珠翠縈繞,兩手紫羅蘭翡翠鐲上密密嵌著金絲,耳上紅寶石耳墜閃閃發光,頸上串著珍珠寶石,髻邊插著蕾絲金鳳和十幾朵金花玉花,真箇是把全部家當都穿戴上身了,但人人皆知,她不如大姐清麗動人,亦不及我冷艷明媚,這樣的女子過門,只是為著繼父的官場通路所訂下的親事。

我已學會了不在他人面前表現自己有多受寵,大夫人對我們姐妹的怨恨,在發現他人對我倆感興趣、羨慕繼父有如此一雙填房的同時,似乎更為強烈。

一個女人的悲哀,在於太過突出的美貌,我和姐姐就是如此,和母親天人永隔已經是我們的劫難,再多見幾個這樣愚蠢的男人把眼珠子黏在我們身上,真會讓人嘔吐!

那些個官家子弟有什麼好?大官們瞧我們姐妹,只當是出身低賤的小妾,卻又色迷迷地捨不得移開視線,還一副迂尊降貴的模樣,骨子裡不過是蒙祖蔭的敗家子,再不然就是像繼父這樣的貪墨,官位卻扶搖直上,從懷遠將軍(從三品武官)一路升上兵部侍郎(從二品武官),原來這就是大明的官場。

正當我冷著臉避開那些窺探的目光同時,門房喊著:「刑部侍郎呂大人到!」

我懶懶地轉過頭,只見一名年輕男子緩步走了過來,那人穿了一襲海藍色團蝠便服,不似其他人一身錦緞繡衣,長身玉立,面目極是清俊,目光炯炯,態度卻是不卑不亢,臉上沒有一點鬍鬚,和繼父犄角大八字鬍的粗獷相較,自然多了文人氣質。

他和繼父位階相當,席上官員自是禮敬有加,我心中卻微微一動,沒想到過了五年,再見到他卻是這般場合。

我想著五年前的情景,一切景象都歷歷可數,總是難以忘記他在江上舟中的各種姿容,我怕被他認岀,只能別開臉,不願與他四目相對,但他們後來的對談卻讓我悚然一驚。

「呂大人,聽說你上月也剛新婚,怎麼不帶夫人過來呢?」

「內子身體不適,故而只有下官前來,盼高大人見諒。」

繼父跟他打著官腔,一面卻把我和大姐提到嘴邊:「原來如此。據說尊夫人是少有的才女,長相如花似玉,今日未能到場一睹風采,現下只有我這一對妙人兒專美於前,可惜啊!」

呂大人勉強回以一笑,不置一辭,當他清冷的目光淡淡掃了過來,我渾身顫抖,心兒怦怦亂跳,努力保持臉上的雲淡風清,想要壓抑對他的種種懷念和眷戀之情。

他會認出這盛裝貌美的女子,就是那年船娘瘦小害羞的女兒嗎?

女大十八變,過了這麼些年,他會不會覺得驚艷?

我做了媵妾,他會不會看不起我?

我今晚穿得如此俏麗動人,經過妝點的外表雍容絕美,不輸任何貴冑名媛,只要眼睛輕瞄,許多年輕男子就會瞠目臉紅,更多的是垂涎的神情,可他沒有一瞬停留在我身上,似乎也沒有認岀我,這讓我感到有些洩氣。

然而,當他的眼睛轉向大姐時,卻有一絲愕然,顯然發覺有過一面之緣。

我呢?爲什麼他認不出我?

心中一痛,我忽然明白這五年來的種種,都該歸因於我自個兒造成的苦果,無論是娘親的死,還是我們姐妹的悲慘境遇,全是我的一念之差。

大姐似乎對那錯愕的目光沒有絲毫感覺,她還是那樣淡漠的表情,彷彿繁花過眼,都不待見。

我不明白,何以那人記得姐姐,卻無法認得那個在平江(蘇州別稱)渡口之上懷著憧憬眼神望著他的小女孩,或許,只是或許,我誤了他們和自己的一生,這是上天的責罰,懲罰我的私心與卑鄙,責難我改變了諸多人的命運。

我靜靜地盯著他跟姐姐,捏緊了藏在胸口的那塊玉,或許在他和我的記憶裡,那個美貌、天真、馨香的人兒,早已變了質——當然,我自己也變了——大家都變了。

那頓晚宴我食不知味,呂大人也猛灌著酒,從他望著姐姐的沉痛中,我想起那天黃昏時刻,他站在船頭,問我姐姐是否已經許了人,又對我說他初次見了姐姐就驚為天人。

十三歲的大姐當時姿容出眾,他在舟中二日暗暗瞧了她兩天,離去那時從腰帶上將那塊玉取了下來,囑咐我說:「阿妍,這個拿回去告訴妳娘,就說是我留給妳大姐的聘禮,等我考了功名,就會回來迎娶妳姐姐。」

我並沒有將那塊玉轉交給母親,也沒有把他的情意告訴大姐,只記得他那癡癡瞧著她的目光,讓一個十歲的女孩也跟著癡了。

倘若我告訴娘,假設大姐當時收了這塊玉,等他回來提親,等他……我苦澀地笑了,搖了搖頭,雕花鎏金耳墜在我的兩側不安地晃盪。

我按捺著胸口的痛苦,神色平和地開口道:「大人遠道而來,可得多飲杯水酒。」

他回以禮貌的一笑,眼中卻不興半分波瀾:「謝謝夫人。」然後接過酒盅,痛飲了三杯,眸子盡瞧著另一邊毫無所覺的大姐,卻沒有向同桌的一對新人敬酒。

那晚,我看見他蕭索離去的背影,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涼了,痛了。

這五年之中的思念,已經沒有任何可資留戀的了。

冷落的沈寂的埋藏的心,要爲了回憶而粉碎!

遊廊走到底,便是大少爺東廂房所住的青風軒,現下已經改建為新房,鬧了一晚上的洞房,時近戌亥之間,我轉身往園中走去,看著一草一木在風中孤立,不由得觸景傷情,信步踱了一圈,只能慶幸繼父醉得睡去,今晚沒有要我侍寢。

正走著欣賞月色,忽聽見角門邊微有窸窣之聲,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

我以爲是服侍高揚的丫鬟,正要出聲詢問,心頭陡地一亮,那人不是大姐又是誰?

我急忙隱到一株梧桐後,只見姐姐癡癡地看著臥房窗前一對新人頎長的身影,燒紅的高燭將兩人曖昧的影子晃動著映在紙窗格上,如水銀般的月光從梧桐的葉子間漏下來,枝葉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繡落在她身上,越發顯得弱質纖纖,身姿楚楚。

姐姐的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她仍絲毫不覺風中絲絲寒意,幾株梧桐開始落葉,夜深人靜、黃葉落索之中,我彷彿聽見姐姐極力壓抑的啜泣聲,頓時心生悲意。

縱使姐姐對高揚有情,恐怕今生已經注定是有緣無份了,正如我對那呂大人,或者呂大人對姐姐。

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在執著,我呢?

我是不是也太執著了?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大姐終於悄無聲息地走了,想是紅燭已滅,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我沒有再看一眼屋子裡的情形,只是心底暗暗吃驚,一向自詡聰明過人,竟沒有發現大姐已對高揚暗生情愫,以至於她今晚還對著大少爺的身影落淚。

我心裡不由得擔心,轉念一想:依照現在的情形看來,大少爺應該不知姐姐對他的心思,至多是落花有意罷了。

這裏的人不能將心緒外露,也不能講太多話。

事實上這些尊貴富有的男人們、女人們,妻妾們的腦袋裡大多裝的都是家族、權力、地位和利益……

回到房中,一夜無眠,我睡覺本就輕淺,裝了這多少心事,更是難以入眠,輾轉反側間,天色已經大亮。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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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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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人
2007/10/06 06:21
Rosy
陌上花系列小說  寫的很感人哪~~~
這樣深沉的痛苦    撞擊著讀者的心~~~~

一旦落入紅塵 
不管成為精靈或是塵土 
這肉身終究沒參悟 
Rosy(rosylovesyou) 於 2007-10-06 14:07 回覆:

謝謝您的喜愛(剛剛回覆的內容,跳電就全沒了,唉)!

《陌上花》這個短篇系列,訴說的是明朝後期的黑暗社會現象,由於當時的女子受法律規範和出身限制,年逾十五就要嫁娶,未嫁者就須由官府來指婚,因此高老爺就在娶妾(額妾,高家姐妹的母親)之後,以喬欣和喬妍姐妹為媵嬖(一妾兩媵,明代限制最多娶四妾,超過會被朝廷降罪的,所以許多官員都鑽法律漏洞)分別纳娶,明代上自天子下至官司,都相當荒淫無道,母女共侍一夫也有,因此這是屬於當時的時代悲劇。

或許,這也該是我寫過最慘的一個短篇,裡面的女主角和母姐三人,都非常苦命,女子如陌上(田野上)的花朵,恁人恣意採摘踐踏,能怎麼說呢?還是言情的老套,得失皆我命,只能慶幸自己身在現代,而非那種感情只能藏諸心中的無奈年代。

剛打的結局被停電弄沒了,有點難過,我稍晚貼上。


恰恰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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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人
2007/10/06 00:19

感情錯綜複雜

現在是 倒敘前因


Rosy(rosylovesyou) 於 2007-10-06 00:28 回覆:

說複雜倒也還好,只是想寫點古代女子的悲慘遭遇,積稿快一年了,本地文學獎沒辦法用上,不貼可惜。

只能說:明朝真是一個腐爛到骨子裡的朝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