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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
2014/05/09 00:24:59瀏覽1281|回應0|推薦29

 

四喜

    生活中許多難忘的片段都來自於童年。

    那天暗鬱得沒有太陽也沒有風,滯悶的陰霾午後,阿綠只有五歲,跟著剛離婚的母親回到了外祖母所住的娘家。

    綠五歲時尚且懵懂,甫出生的弟弟是個嬰孩,兒孫輩就自己一個小女生,生活恍若一潭死水,過著使人失去了活力的日子。

    出身大家庭的小孩從懂事開始,就得請家教到府授課,於是外婆吩咐將孩子全權交由王管家來照看;王管家是個年輕婦女,與阿綠的母親年齡相仿,但雜務多得沒有辦法顧及小女孩的生活,於是在那幢巨大的歐式宅院中,阿綠總是一個人寂寞。

    家族陰盛陽衰,因此多了一個外孫女,說來也沒多少人關注。

    滿屋家具和裝飾散發著奢華氣息,就像是牢籠般,靜得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阿綠被困在裡面,滿眼的金燦燦,隨處都是名貴的事物,珍奇華麗、價值連城,但是易碎。

    老太太六十多了,一頭銀髮但精神矍鑠,眼裡只有算計,阿綠常常等在足有十幾步長的原木長桌前,跪著聆聽長輩的訓話教誨,這是屬於大家閨秀從小就必須忍受的家庭教育。

    阿綠從來沒有被媽媽摟在懷抱中的印象,甚至沒有任何親人的關懷,自小孤僻而低調,不是本性,或許可說是自家環境所造成的性格。

    好比阿綠過生日時,母親忘記了,外婆送了一襲漂亮的薄紗蓬裙,卻根本未注意到深秋天氣有多濕冷,而外孫女的鞋子破了,腳上還沒穿襪子,小小的腳趾裸露出來,穿著開口笑的破爛娃娃鞋,讓看見這模樣的家教老師都忍不住輕嗤,也使得阿綠覺得非常丟臉而羞恥。

    阿綠從不覺得自己聰明,外婆請來的家教很多,從小就要她學日語,當然還有其他的外文,有時看的是英語,寫出來的是中文,卻發出日語的讀音,那就像圈養某種生物,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別的東西……

    現在上班族周休二日,阿綠的一個星期卻得天天上課,在家教沒把人逼得忘記母語之前,小女孩就逕自展開一場深宅大院中的探險,一個人隨處在至今仍搞不清楚有幾間房的宅邸裡亂逛。

    外婆是地主,擁有資產不計其數,而且喜愛蒐羅各式各樣的骨董,全台灣的五歲小女孩都還沒聽過或能寫出「汝窯」二字之前,阿綠就親手摸過那些幾百年前的瓷器,絲毫不覺得這古樸的擺設好看,卻也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她迄今仍能記得的,就是那間意外發現的骨董庫房。

    裡面有許多老太太珍藏了幾十年的寶貝,除去各式瓷器,以及珠寶、玉器、字畫和屏風家具之類,阿綠當時還小,完全不知道自己跑去了怎樣稀奇的一間庫房,裡面又放置著任何一件可能她一輩子都賺不了那種價位的珍貴藏品,她只知道自己很無聊,討厭家教、畏懼外婆、埋怨重男輕女的媽媽完全不關心自己……

    阿綠告訴我,她已將家族往事放下了,但母女和親人之間的心結卻解不開,像毒瘤一般,暗地裡慢慢潰爛化膿。

    有時即便醒著,她也會覺得悲涼,因為在那個繁花落敗、開到荼蘼的季節裡,她認識了四喜。

    那間大宅裡面,唯有四樓的倉庫是她的寂寞花園。

    或許四季中唯有秋寒可以滲進人的骨髓,也最契合生命的悲傷本質,如果死亡是萬物寂滅的冬天,那她在那個秋天傍晚的徘徊,遇見了四喜那位姑娘。

    「四喜穿著丫頭的服裝,扎著長辮子,那衣裳是古人的樣子,我卻覺得很親切——」

    我當時聽了,覺得這樣的形容不算真切。

    孤寂的聲音在空蕩的別墅裡回蕩著,傳達了一個小女孩悲涼的童年。

    這樣的孤獨強烈吸引著我,似乎產生了共鳴一般。

    阿綠那時進了庫房,不覺走到了牆邊,鬼使神差地抬起頭來,望見那幅水墨畫像,而畫中的女子緩緩如輕煙般飄了出來,縹緲的呼吸溢出唇間,臉上是濃濃的關切,同樣孤單,同樣不甘。

    阿綠雖小,卻無法忽視從那姑娘身上傳來的氣息和感覺,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滋味,好像是一塊骨頭卡在了食道裡,咽不下,吐不出。

    那抹輕煙一開始沒有說話,就靜靜地望著她,時間輕輕流淌過周身,帶走了兩人之間的陌生,阿綠忽然覺得很喜歡那樣一位大姊姊,即便此姝奇裝異服,模樣也那般詭異。

    小小的阿綠拖動著沉重的烏木太師椅,爬到椅上想要接近那幅畫,然後撫摸塵封已久的水墨。

    她試著開口,問那飄在上方的姊姊是誰,然後就聽到了屬於四喜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少女在大戶氏族當丫鬟,閨名不知,只曉得被喚為「四喜」,這樣秀雅的少女父母雙亡,無所依靠,於是幫佣並照料主人們的飲食起居。

    阿綠聽了四喜的故事,也交換地說了自己被外婆和母親忽略的生活,將埋怨與哀愁都講與四喜。

    四喜首次露面,飄飄的衣衫在黑幽幽的庫房中微泛瑩光,因為身軀朦朧,阿綠僅能看清她的面目,只覺得自己滿腹的委屈都能偷偷跟四喜傾訴,為此久久不願離去。

    四喜長得清秀,一雙黑黑的眼眸,眉宇間總縈繞著一股憂鬱,使她看來分外落寞蕭索,聲音婉轉動聽,如遇縷縷秋風卷過,斷斷續續,如泣如訴。

    古人的「四喜」即「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四喜認為這名字不知「喜」在何處,或可能來自於主人喝酒划拳的「四喜」,或者是女主人喜歡看的京戲丑角,在眼鼻間塗抹白色妝容的「白四喜兒」,或是家中主人們偶爾打麻將,而麻將有東、南、西、北風完成四組的「大四喜」,四喜說那年她去當了丫鬟,可能主人胡牌了,就這麼稱呼她。

    四喜又說她很會刺繡,有一種繡有四隻喜鵲的小布口袋,可以放銀錢,稱之為「四喜袋」,女主人喜歡她繡的錢袋子,或許她的名字來自於此也說不定?

    阿綠不懂,為何人的名字會有這樣多的意義,或起自各式各樣荒謬或正經的場景,就聽四喜說了很久,天將暈紫的薄暮,王管家要找她去跟外婆用晚餐纔依依不捨離去,臨走時不忘朝著四喜揮手道別。

    阿綠還記得,畫中的四喜也對自己彎起嘴角,那笑意淡淡的,卻有著化不開的濃濃愁緒,彷彿眉梢眼角、鬢絲唇間都印上了這個笑,軟軟、柔柔、涼涼卻又暖暖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味道。

    此後只要有空,阿綠就會跑來庫房看那幅四喜的畫,聽那沁人心脾的嗓音訴說著難以明瞭的往事,每次離去,四喜也不忘低頭對她一笑,雖然那笑容永遠淡然,像薄霧下陰霾的天。

    不久,王管家偶然得知她在庫房自言自語的舉動,卻愕然發現阿綠憑空對著一張水墨畫喃喃自語,那幅骨董的畫面也有些鬼祟,就報告了當家主母,這位老太太覺得那來歷不明的東西可能有些不妥,乾脆就讓人隨便處置了,將四喜的水墨畫低價賣掉。

    當阿綠發現的時候,倉庫的牆上已經沒了四喜的肖像畫,當時心頭一沉,哭鬧著想要讓外祖母和母親贖回來,但那張畫卻很快輾轉出讓,長輩也根本不在乎小女孩的感受。

    每當阿綠在多年以後回想起來,似乎有些明白四喜為何看來那般鬱鬱寡歡。

    高貴門第的家,不管是對待一個小女孩,或者是一名寄人籬下的丫鬟,不都是這樣冷情的?

    長大以後,阿綠依然眉頭深鎖,去日本留學多年,最後一個人回到了台北。

    母親和弟弟並沒有在意她的處境,甚至也不曾噓寒問暖,這樣疏離的生活,使得阿綠在搬到新家之後,只能養兩隻貓咪陪伴自己,我聽聞後旁敲側擊地問起何以她不願找家人同住云云,頗有些尷尬,怕是犯了人家的隱私。

    她不介意地說:「我從小就疏離,沒必要勉強人家來屈就我這冷清的性子吧?」

    然,搬入新家後,每天晚上她都看見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物。

    有時是一只憑空出現的大皮箱,有時則是不屬於自己房間的東西,甚至還曾經在睡夢迷離間和一個陌生大叔四目相對,而顯然被驚嚇的不僅阿綠自己,反倒是那位大叔恐怖害怕的叫喊更讓她不解。

    一天晚上無星無月,窗櫺暗影扶疏。

    阿綠在睡夢中,發現一隻奇特的黑色動物出現床邊,牠面無表情地坐在床沿上瞪著她,紅色眼眸發出冷冽的光,甚至將床邊自己養的波斯貓給嚇得都往她的被窩裡竄。

    那怪物踏著一地夜色幽靈般地走了過來,她既畏懼又害怕,覺得喉嚨發緊,胸口針扎般疼痛,用盡全身力氣也喊不出一聲救命,只把手團成拳頭塞在嘴邊狠狠地咬著,齒間感到了血腥的滋味,又苦又辣。

    支離鬼影的臥室內,那怪物轉瞬間消失,她一聲也沒響地昏了過去。

    阿綠告訴我那天,我瞧見她眼中有失眠的紅絲,眼下也有著黑眼圈,為了那些晚上出現的詭譎事物,她煩惱得不得了。

    我在聽完她的描述之後,費力地勸慰,然後建議她尋求宗教方面的幫助。

    她說自從四喜之後,再見到這樣的東西,是一種仿若詛咒般的痛苦。

    看見了四喜之後,驀地被打開的禁忌封印,明明畫像被賣掉之後,她就沒再看見那樣不可解的事物了,在國外讀書同樣如此,只有回到台北的家居住之後,每天晚上就能瞥見這些科學無法解釋的情形。

    我記住了四喜的名字,和阿綠一起去了關帝廟求助,雖說自己沒有什麼信仰,但是望見她像其他信眾一般小心翼翼地跪在神像前祈禱,或者讓裡面的志工拿香繞著她「收驚」,自己就覺得為這個朋友感到難受。

    她拈了幾炷香拜拜,似乎冥想著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那也是她所說,每天感覺最寧靜的時刻。

    似乎在和怪力亂神的搏鬥,終於有了神明的幫助,從那樣的回憶中解脫,逐漸有了一種由衷的快慰。

    夜漸漸深了,月光從窗簾的一角照進靜慝的斗室,阿綠祈求心靈的寧靜,或描述那些鮮明清晰的回憶,她抽著菸,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症似的,而我知道她終於把困擾自己的心事完全向一個朋友傾訴,那是一種解脫而戰慄的感受。

    她說,自己夢見了四喜,夢到了那早已作古的姑娘是如何死去的,還有四喜被束縛於一幅水墨畫裡的靈魂,只覺得感傷,不免心裡默念著禱告,祈求能讓四喜在多年後獲得永恆的安息。

    我能想像出是怎般情景,以及她壓抑得每說一回都沒有勇氣堅持下去的痛苦。

    面對命運的不公或現實的黑暗,人生或許有各種來自身邊的傷害,堅定地愛著自己的生活,經歷這麼多艱辛,沒有埋怨沒有憤恨,有的只是對傷痕累累的心,其中無盡的辛酸無奈,只有自己明白,並且從那如波紋般緩緩漾開的敘述來釋放回憶的痛苦。

    阿綠說的每一句話都真實平淡,恍若能看見小女孩隱忍的童年,或是無奈屈服於命運中的四喜,平靜地接受了生活拋給自己的一切,哪怕是靈魂的無法平靜。

    阿綠說,如果有來生,她想做四喜的姊妹,可以一輩子一起生活;真有來生,她想四喜做自己的女兒,讓她永遠也不孤單;若有來生,不知會選擇做誰的母親、誰的孩子、誰身邊的寵物,還是愛著誰、疼寵誰、依賴誰的另一半?

    或許,四喜應該名為「賜喜」,怎樣的際遇都該是上天所賜下的喜樂吧?

    我不知自己的來生,只曉得哪怕是別人的奇特人生,都是特殊的回憶……
    

(完。2011舊作。真實敘事代ROSY貼)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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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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