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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30 20:49:32瀏覽2182|回應0|推薦0 | |
存在形式的荒謬與辯證── 析論瘂弦《瘂弦詩集》 摘要 本論文擬從存在形式的荒謬與辯證一途,窺探瘂弦作品中的脈絡與肌理,以「離散的萎頓主體」、「荒謬與冷澀的存在眾相」、「歷史意識的發揚」與「死亡、神秘、荒蕪」為論述綱要,探究瘂弦對於存在形式的荒謬性指涉與辯證,提供一個可能的評述與論析的途徑。 關鍵詞 存在主義、存在形式、瘂弦、歷史意識 前言 瘂弦與張默、洛夫等人籌設創世紀詩社,澆灌台灣詩壇,影響至今;更以一本《瘂弦詩集》[1]流傳於世,而〈深淵〉能夠激起壯闊的迴響,〈如歌的行板〉更是流利的詩韻令人昂揚。瘂弦的豐名與佳評,堪稱是台灣詩壇獨特且驚怪的現象。 早有論者指出,瘂弦的詩極具戲劇性結構的特色,如張默在《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中,論定瘂弦的詩作具有「戲劇性」、「思想性」、「鄉土性」與「世界性」,[2]將瘂弦詩歌廣闊的指涉、深厚的底蘊、超拔的視域,提出公允的評述。然而,更重要的是瘂弦詩作中內在於戲劇性的「荒謬性格」,頗有荒謬劇的味道,是對存在形式的荒謬指涉,將存在與命運統攝在人生的荒謬上,以為人生經驗的鑑照,在現實中感受存在的荒謬,展現強烈的主觀評判與批駁。 然而,從文學作品談人生的存在形式,不免觸及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對文學與人生的影響與顯發。 十九世紀中,存在主義初萌於丹麥,一次、二次大戰後,在德國、法國、美國漸次發展。祈克果(Soren Aabye Kierkegaard, 1813-1855)、雅士培(Karl Jaspers, 1883-1969)、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馬賽爾(Gabriel Marcel, 1889-1973)、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卡謬(Albert Camus, 1913-1960)等人的思想,完備存在主義的基本理念。 祈克果要求透過反省,召回迷失的心靈;雅士培訴諸仁愛的實踐,貢獻自己的力量;海德格從本體論進入個人存在的價值,實現自己,顯耀自身;馬賽爾認為存在不是佔有,強調人的尊嚴;沙特總是看見荒謬人生,醜陋人生;卡謬也認為這個世界是荒謬的,但是其珍視生命的價值,反對消極逃避。 存在主義的哲學當然是要切入人生,為人生獻策,探視生命的孤獨與空虛,實現個體自我,特重自我(個體)的實存性;強調個人的獨特性及不可取代性,追求個人的自由、自覺與抉擇,是對生命意義的追尋,進而深入存在的本質,展現自我察覺的能力,達成自我的超越與實現。 存在與焦慮是依存關係,焦慮來自於對價值意識的不確定感,產生內耗性的寂寞、空乏、孤獨和疏離等等,這些無意義(meaninglessness)的思索,導致人生空洞與罪惡、虛無與荒謬的存在。 存在主義將個人的責任、選擇、與選擇後的結果鍵結一起,以此加強自我的認同,探視內心的深廣意識,賦予自己生命的意義,不為外力主宰。而存在主義的意識,在《瘂弦詩集》中早已獲致「存在」: 詩,有時比生活美好,有時比生活更為不幸,在我,大半的情形屬於後者。而詩人的全部工作似乎就在於「搜集不幸」的努力上。當自己真實地感覺自己的不幸,緊緊的握住自己的不幸,於是便得到了存在。[3] 而瘂弦搜集不幸,寫不幸之詩,不幸是其創作的動力論;因為不幸,生命於焉感受「存在」,存在才能感受時代的不幸,顯發為「生命的獨語」、「存在之言說」。[4]因此,不幸與存在互為表裡,勾勒出瘂弦詩界∕世界的美學與圖像。 對於僅僅一首詩,我常常作著它本身原本無法承載的容量;要說出生存期間的一切,世界終極學,愛與死,追求與幻滅,生命的全部悸動、焦慮、空洞和悲哀!總之,要鯨吞一切感覺的錯綜性和複雜性。[5] 瘂弦的「世界終極學」在感受「離散的萎頓主體」中體驗與赴行;「愛與死,追求與幻滅」在體察「荒謬與冷澀的存在眾相」中獲致驗證;「生命的全部悸動、焦慮、空洞和悲哀」在展現「歷史意識的發揚」中起伏顛行,因此呈現出一個「死亡、神秘、荒蕪」的荒謬文本與世界。 本文即以「離散的萎頓主體」、「荒謬與冷澀的存在眾相」、「歷史意識的發揚」與「死亡、神秘、荒蕪」為論述綱要,試圖深入瘂弦詩歌內在性格與文本肌理,探究其對於存在形式的荒謬性指涉與辯證,提供一個可能的評述與論析的途徑。 一、離散的萎頓主體 離散(diaspora)(主動與被動)是全球化的趨勢與運動,也因而引發認同與歸屬的論爭,更會被挑升成群裔的對抗迷思,以此鑑別文化的邊緣與中央的論述標準。離散常常是主體認同失焦所致,陷入認同困境,離散也成為內在心靈的「漂泊意象」,刻印成創傷的標記。 對於離散者,在原鄉與新鄉之間,形塑成選擇的兩難,顛沛於「離境」(原鄉)與「入境」(新鄉)的心情。 從中國入於台灣,從「大敘述」的環境入於「試圖脫離大敘述」的環境,作為離散的主體,不免感到時空的荒謬,人事的蒸騰。在「境外離散」的經驗,換得多元存在的感受;對於「境內離散」的所見所聞,看到離散主體的萎頓(自我與他者),周旋於認同與被認同之間,二者交融成瘂弦所欲關懷的對象。 是以我喜歡諦聽那一切的崩潰之聲,那連同我自己也在內的崩潰之聲。[6] 「諦聽」是詩人的天職,「崩潰」是人間的宿命。對於瘂弦而言,自我與他者都是苦難的階層,都是於存在中消磨心志。藉著詩歌的書寫,試圖展現生存的莫名際遇,或如論者所言:「『我所寫的恐怖,不是德國的,而是靈魂的。』對於一向被誤認為「異國情調」的標榜者的瘂弦,愛倫坡的話成了他最好的辯釋。」[7]在瘂弦詩中,很容易可以看到靈魂困頓於時代的猥瑣、高尚、無奈、悲涼、孤絕‧‧‧‧‧‧。 這樣的境遇,反映在「境外離散」的書寫上,就是以老鼠為視野,反照顛沛流離於命運之船的〈船中之鼠〉: 馬尼拉,有很多麵包店 那是一九五四年 曾有一個黑女孩 用一朵吻換取半枚胡桃核 她現在就住在帆纜艙裏 帶著孩子們 枕著海流做夢 她不愛女紅 中國船長並不贊成那婚禮 雖然我答應不再咬他的洋服口袋 和他那些紅脊背的航海書 〈船中之鼠〉(頁75) 「一朵吻換取半枚胡桃核」顯現性靈與物質的「不可共量性」,也就是性靈更低廉於物質;「黑」代表著與生俱來的不平等,黑女孩不愛做女紅,意喻著中國式的價值標準,「枕著海流做夢」終究是顛簸不定。除了上述之外,整詩的諷喻性強烈,例如中國船長「紅背脊的航海書」,譏刺毛語錄的制約與迷信,「貓的恐懼是遠了」(黑貓白貓)也有脫離共產中國的舒暢。再看〈出發〉與〈遠洋感覺〉二詩的境外離散際遇: 在哈瓦那今夜將進行某種暗殺!恫嚇在 找尋門牌號碼。灰蝠子繞著市政府的後廊飛 鋼琴哀麗地旋出一把黑傘。 〈出發〉(頁198) 他們有著比最大集市還擁擠的 臉的日子 郵差的日子 街的日子 絕望和絕望和絕望的日子 〈出發〉(頁198) 一開始即是堅定的決心,「朽或不朽的太陽」、「在根本沒有所謂天使的風中」這些外在的條件擱置一旁,堅持著如「海,藍給它自己看」的姿勢。船上的客者,曾經歷經哈瓦那的恐怖之旅,「鋼琴哀麗地旋出一把黑傘」是報喪,是喪曲,形象與音樂兼具。「臉」、「郵差」、「街」、「絕望和絕望和絕望」畫面從小至大,展延至空白,建構出整體性的悲哀。在〈遠洋感覺〉一詩,主體顛簸於鄉愁中: 值更水手如果是歌者, 他應高唱:「春將花月夜」; 使遠遠的姊妹諸邦, 感覺到中國。 〈遠洋感覺〉(頁287) 「姊妹諸邦」當是遠洋的遊子,「感覺中國」是精神上的指引與歸向。 台灣試圖飄離中國,而這一批大陸來台的詩人,面對本土∕新土意識的衝擊;加上形變的資本暴力、野蠻的現代處境、慾望橫流的都市叢林,發而為〈巴黎〉一詩中看到「一個猥瑣的屬於床笫的年代」: 在晚報與星空之間 有人濺血在草上 在屋頂與露水之間 迷迭香於子宮中開放 〈巴黎〉(頁114) 主體萎頓,思想和情感遭受壓抑,慾望與衝動不能消解,因而引發精神官能的歇斯底里症(hysteria)。歇斯底里症源於創傷經驗,這也正是時代的共同病徵。歇斯底里症字源為希臘文,原義乃是「子宮」。古希臘相信歇斯底里症乃是未婚女子的子宮在體內竄行而致病。瘂弦這裡的子宮書寫,除了可以「遐想」般的貼合上述理論,而以下詩句更具有歇斯底里症的徵候:[8]「你是一枚餡餅,顫抖於病鼠色∕膽小而窸窣的偷嚼間」詩人以此印證波特萊爾筆下的巴黎是瀲灩的惡之華。巴黎的墮落與擺盪也是文明的墮落與擺盪,於是詩人試圖扣問: 一莖草能負載多少真理?上帝 當眼睛習慣於午夜的罌粟 以及鞋底的絲質天空;當血管如菟絲子 從你膝間向南方纏繞 〈巴黎〉(頁115) 之後,此詩試圖拔昇與超脫:「唯鐵塔支持天堂」。至此,瘂弦一派的冷調書寫,鐵塔不能提供答案,鐵塔也不是遙指天堂,鐵塔只能選擇堅毅與沈默。此詩的空間上下四方向外延展,「在晚報與星空之間」、「在屋頂與露水之間」、「膽小而窸窣的偷嚼間」、「在塞納河與推理之間」、「在絕望與巴黎之間」,重出「間」字,以此拉出廣大的詩思與詩境;而「鐘」、「放」、「亡」、「堂」等韻腳,具有圓潤的哀哀情韻。 在「境內離散」經驗的視野與取材,則遙指記憶中的故國經驗,間或流蕩於台灣經驗的省察。試看〈上校〉一詩如何擺盪於兩道原鄉情愫之間: 甚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上校〉(頁145) 「他曾聽過歷史和笑」、「甚麼是不朽呢」二句,產生諷諭的效果,以及可笑的價值判斷。一開始書寫上校在戰事中失去了腿,卻在此談不朽?此處實指的是上校不朽的精神,他仍然面對生命與生活的挑戰,唯有太陽(希望)是他的秉念,是堅持存在的意志。 而探究存在的面相,不免顧盼於多元社會的邊緣處境,深入孤絕生命、遭受現實橫逆的心靈。如〈坤伶〉(頁149)一詩,寫出坤伶的四段苦難:從十六歲就成為「一種淒然的旋律」,繼而在玉堂春演戲,「『苦啊~~~』∕雙手放在枷裏的她」就是在上演自己淒苦的人生,三是「在佳木斯曾跟一個白俄軍官混過」,最後又要遭受「每個婦人詛咒」,儼然坤伶在戲劇與生活中都是悲劇的角色。 時間的腳步更催生悲劇的形成。在光陰遞嬗之中,瘂弦面對生命裏的疼痛和侘傺,藉詩以辯證生與死,幻與真‧‧‧‧‧‧。在〈紀念T‧H〉一詩中,「一堆發黃了的病例卡」看見時間對軀體與精神的磨難: 他們來時那件事差不多已經完全構成 是以他們就為他擦洗身子 為他換上新的衣裳 為他解除種種的化學上之努力 月光照耀 河水奔流-- 窗櫺上幾隻藥缽還有一些家俱 一輛汽車馳過 一個賣鈴蘭的叫喊 並無天使 他們把他抬出來往外走 他們穿過橋並把他放在巷子裏 一個女人走過來哭而另一個開始搖他 阿爾及利亞沙漠之黃與亞得里亞海水之綠 米蘭附近有偉大之風景 春天的杏樹還有明天的諸種瘟疫 而時間已嫌太遲 〈紀念T‧H〉(頁174) 此詩與另一首〈焚寄T‧H〉都是為詩人覃子豪逝世而寫,詩中可以看見詩人生前受到化學藥品的治療∕折磨;而在世者的苦痛更甚。 瘂弦能夠書寫人心的空洞與飢饉,致力於為生民擊石歌苦,用鷹揚的雙眼觀察人世,以強力的心臟體驗人世,浮雕出血肉鮮明的生命莊嚴,在詩中捶撻不完美的世界。基於如此,瘂弦看見荒謬的現實,批判性格轉趨強烈。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 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 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沒有開花。 〈鹽〉(頁63)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 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 禿鷲的翅膀裏;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 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 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 二嬤嬤。 〈鹽〉(頁64) 此詩具有散文詩的形式,小說的結構,戲劇的衝突要件,統攝在對荒謬人生的嘲諷之下。像二嬤嬤這樣的人繁多,衍生出的問題卻不受重視,「退(杜)斯妥也夫斯基」這樣的國際知名文學大家更不可能看見中國的處境。「二嬤嬤」與「退(杜)斯妥也夫斯基」是無理而妙的鍵結,一個是生活中老邁的困頓者,一是享有文學盛名的俄國作家,二者地位雲壤之別。二嬤嬤需要的日常鹽製品,與文學修養毫無關涉,她需要極粗的物質生活滿足,而不是高貴的文學美感能力;這裡因而產生極大的謬差。「天使」與「豌豆」具有雙重指涉,而「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這一句,不僅予人沒有聖潔之感,更沒有聖音唱頌的喜樂,反而是惡意的戲嘲感。二段中,鹽務大臣的海湄之行與「二嬤嬤的盲瞳裏一束藻草也沒有過」,產生強烈的對比與反差,「盲瞳」更加深生命∕作品的悲劇性,「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他」更具殘忍的諧謔感。三段中,革命黨人也來不及解救二嬤嬤,裹腳帶裹著二嬤嬤成為困頓的一生,卻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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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