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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30 20:51:43瀏覽1670|回應0|推薦1 | |
四、死亡、神秘、荒蕪 面對存在的荒謬本然面目,瘂弦的冷凝視野看見陰森嚴峻的生與死,探望玄秘的病徵與流靈,出入死亡、神秘、荒蕪,進而邁入詛咒、魔幻、癲狂,呈現存在的晦澀感。如〈歌〉一詩: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甚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金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誰在遠方哭泣呀 為甚麼那麼傷心呀 騎上灰馬看看去 那是明日 〈歌〉(頁19) 以歌謠體的複重形式層層疊降生命的歷程:「昔日」、「明日」、「戀」、「死」。從色彩在心理上的效果呈現,四段中以「金馬」追憶昔日,頗有以曩昔為貴之感;而以「灰馬」奔赴明日,讓人有無望之憾;以「白馬」為戀曲當行,切近純潔白玉之情;「黑馬」哀悼死亡,是漫天蓋地的肅穆沈靜。雖然,此詩的藝術與手法都非極佳,然而詩中的時空廣遠,意識的展延糾繚,頗具「冷」調與「空」境。 在〈協奏曲〉中,簡鍊的豆腐干體,延續著冷、靜、空的氛圍,首段潑繪山坡與牛兒的制式背景;次段河濱與風車,仍是安眠曲的鄉村景致;三段的林中情侶,愛火在慢慢燎燒;最末段,鏡頭遠放,聲音近響: 在遠遠的荒塚裏 一些亡靈在哭泣 他們哭著你 他們哭著我 他們哭著他們自己 〈協奏曲〉(頁295) 畫面切入荒蕪,神秘流靈的嘈嘈哎哎,構成「不諧和」的協奏曲。整首詩中,循著簡單的詩句,精鍊的五句式,「丁」、「風」、「唇」各於該段重出三次,音調更顯悠遠綿長,彷彿是一曲悲哀的葬歌。而另一首〈一般之歌〉中,「當草與草從此地出發去佔領遠處的那座墳場∕死人們從不東張西望」,此處頗有死地翻新的希望之感。在〈唇〉一詩中: 輪流地吻你 冰冷的,被殺死的 玫瑰一樣悲哀的 悲哀的嘴唇啊 〈唇〉(頁188) 感嘆「Y‧H」(楊喚?)的人間蒸發;除了北方之情湧動,那悼亡之感與死亡意象仍然緊扣。而〈殯儀館〉一詩中,是對年輕早逝生命的悼亡: 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 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 〈殯儀館〉(頁27) 啊啊,眼眶裏蠕動著的是甚麼呀 蛆蟲們來湊甚麼熱鬧呦 而且也沒有甚麼淚水好飲的 (媽媽為甚麼還不來呢) 〈殯儀館〉(頁30) 「食屍鳥從教堂後面飛起來」構成陰森詭譎、巨闊拔昇的動態背景,此間「食屍鳥」與「教堂」是句內黑與白、生與死、動與靜的強烈對比;而「我們的頸間撒滿了鮮花」是祥和靜謐、焦點凝聚的靜態背景,此二句的編派,在視野的轉換上極具功力,整首詩節奏舒緩自如,音調起伏高亢。在〈那不勒斯〉一詩中,年輕無辜無知的孩子們,像是「看起來很苦的花∕但不知為誰種植」: 他們的小手甚至握不住 去年夏天所發生的事 以及今年夏天所發生的事 在鋼骨水泥比晚禱詞還重要的年代 越過砲衣的鼠灰色,神將瞧見 孩子們可能的父親,垂著頭 (忽然失去了他們底國家應有的英名) 第二天他們又將 被放出去毀壞一切 那些包裹在絲綢衫中 用銀匙敲擊杯沿呼喚黑僕的 為鼻煙弄蒼白了的生涯 神將瞧見,他們 以槍刺在自己影上 劃著十字。劃著那不勒斯 比毒玫瑰更壞 更壞的未來 〈那不勒斯〉(頁127) 戰火的殘酷與猛烈給予瘂弦深刻驚駭的印象,瘂弦的詩因此成了戰事殘存者的紀錄片。「在鋼骨水泥比晚禱詞還重要的年代」是重建的年代;然而,鋼骨水泥的都市重建,更易於晚禱詞的心靈重建;「孩子們可能的父親,垂著頭」,「可能的」極具諷刺性,表示相認的無意義性,因為都是垂著頭,都是死亡,無所謂的分別。 這樣的苦澀感,在〈戰神〉一詩中,也看見時代煎熬的萎頓主體: 在夜晚 很多黑十字架的夜晚 病鐘樓,死了的兩姊妹:時針和分針 僵冷的臂膀,畫著最後的V V?只有死,黑色的勝利 這是荒年。很多母親在喊魂 孩子們的夭亡,十五歲的小白楊 昨天的裙子今天不能再穿 〈戰神〉(頁48) 「十字架」本是救贖的象徵,在此卻是指陳死亡、荒墳,「黑」字更加死亡的氛圍;而時針與分針一如死亡的姊妹,同體且同構、定格了蒼茫的時代。「有人躺在擊裂的雕盾上∕婦人們呻吟,殘旗包裹著嬰兒」、「在滑鐵盧,黏上一些帶血的眼珠」、「食屍鳥的冷宴,淒涼的剝啄」等句,此中,裂盾、殘旗是死亡前的唯一依靠,處處呈現出悲涼的畫面,進而化為漫入骨腦的深沈哀痛。而〈苦苓林的一夜〉一詩中,穿梭於自然書寫、夢境流蕩與人事乖違之中: 讓我也做一個夜晚給妳 當露珠在窗口嘶喊 耶穌便看不見我們 我就用頭髮 蓋著,蓋著妳的裸體 像衣裳,使妳不再受苦 〈苦苓林的一夜〉(頁88) 就這樣 在雙枕的的山岬間 猶似兩隻曬涼的海獸 讓靈魂在舌尖上 纏著,絞著,黏著 以毒液使彼此死亡 (等天亮了,我們便也聽不到 〈苦苓林的一夜〉(頁89) 詩中一開始的「小母親」,很難以具體指陳其指涉的對象,可以是出入於自然與人生,表現對生命的無可奈何。詩人從客觀的景物中,表達主觀深厚的感觸,以具象的事物演繹抽象的情感,寓情於景,景情交融。而〈死亡航行〉中,暗語生命對自然的驚懼: 夜。礁區 死亡航行十三日 燈號說著不吉利的壞話 鐘響著 乘客們萎縮的靈魂 瘦小的苔蘚般的 膽怯地寄生在 老舊的海圖上、探海錘上 以及船長的圓規上 〈死亡航行〉(頁73) 生命倏然沒入可怖的浩瀚,以客觀的自然現象表達生命之渺小,顯示自然的波動影響生命的波動。由自然入於上帝,〈巴黎〉呈現令人陰翳氛圍: 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印?上帝 當一個嬰兒用渺茫的淒啼詛咒臍帶 當明年他蒙著臉穿過聖母院 向那並不給他甚麼的,猥瑣的,牀笫的年代 〈巴黎〉(頁115) 污穢,癲狂,咒願,惡念,命運與環境的操弄,嬰兒竟然要「詛咒」血緣的母臍,「他」或許可指稱為女性,面對聖母院卻要蒙羞,「猥瑣的,牀笫的年代」在奴役與奔放之間,隱現荒蕪、感官、神秘、猥瑣的存在謬誤。 結語 現代詩可以採取經世的、介入的態度,可以肯定普遍的真理。然而,現代詩的指涉,更重要的是呈現如周伯乃所言:「隱藏在人心底裏的靈性的真實。」[1]這些「靈性的真實」,一旦被暴陳,往往是指涉「存在形式的荒謬性」,也就是照見主體的荒謬存在,探視荒謬人生,其實詩人也無從為荒謬人生供上脫卻的方法。 而「離散的萎頓主體」、「荒謬與冷澀的存在眾相」、「歷史意識的發揚」與「死亡、神秘、荒蕪」等論述綱要,雖然不能盡窺《瘂弦詩集》的全貌,但是也能夠深入瘂弦詩歌內在肌理,探究其對於存在形式的指涉。羅門言:「凡是能引起我們內心感知的生命都去追,不必只限定在某一個方位上去追;可把內心擴大到目視與靈視看見有人與生命的地方都去追;甚至那躲在克利線條與悲多芬音樂中的看不見的『生命』,也不放過去追。」[2]「目視」與「靈視」縱使看見的盡是荒謬,詩人也應該以這樣的態度正面逼臨世界。 或如楊牧所言:「瘂弦所吸收的是早年北方家鄉的點滴,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的純樸,當代西洋小說的形象;這些光譜和他生活的特殊趣味結合在一起。」[3]分析楊牧之言,「北方家鄉」經驗的投射與回視,在詩中的比重極大,成為視野投射的對象與歷史意識的建立;「三十年代中國文學的純樸」化為音韻節奏、筆法直陳、試探詩體;「當代西洋小說的形象」則在結構、修辭、人物上,獲致轉化與吸收之功。 而可惜的是,瘂弦就僅此一本「換名」、「增補」、「重刊」的詩集,就以此成為代表瘂弦的「永恆經典」,未免可惜;其豐名與佳評俱在一本詩集上論斷,堪稱是台灣詩壇獨特且驚怪的現象,未來或許將會面臨質疑與挑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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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