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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30 20:50:41瀏覽1352|回應0|推薦0 | |
二、荒謬與冷澀的存在眾相 文學之崇高,貴在闡述現實。生命遭遇外在環境的摧折躪踐,透過文學發聲,將現實析離出來,轉變成生命的一部分,形成創作的媒材。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抱負》中也曾言及: 詩是宇宙間最令人執著,最值得我們以全部的意志去投入,追求,創造的藝術。它看似無形虛幻,卻又雷霆萬鈞;它脆弱而剛強,瞬息而永恆;它似乎是沒有目的的,游離於社會價值之外,飄浮於人間徵逐之外,但它尖銳如冷鋒之劍,往往落實在耳聞目睹的悲歡當下,澄清佹偽的謊言,力斬末流的巧辯,了斷一切愚昧枝節。詩以有限的篇幅作無窮的擴充,可以帶領你選擇真實。[1] 詩∕文學不能低賤成附庸般的唱和,不能劃界自清於人文精神,要堅持保有對維護生命的一份尊嚴,能夠主動介入現實,以鑼鼓喧囂的筆法,替巍巍生命營造鷹架,登臨俯瞰生命的瞬息萬變。 在迅速切換的生活中,焦慮、疏離、孤獨、冷漠、憂鬱、荒謬、虛無、絕望等等,構成存在的不安與不確定性。瘂弦不免觸及廣大個體存在的經驗,扣問存在的意義。盱衡瘂弦的詩,其並不刻意「警示」人生,而是「啟示」人生,以軟性的美學效應與訴求,揭露冥漠中存在的經驗,勾勒存在的樣貌,進而省思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在〈剖〉一詩中,他冷澀的語言: 人們也差不多完全失去了那種興致, 再去作法利賽們 或聖西門那樣的人, 唾咒語在他不怎麼太挺的鼻子上, 或替他背負 第二支可笑的十字架。 有那麼一個人 太陽落後就想這些。 〈剖〉(頁1) 語氣酸澀,形容無稽,「有荊冠--那怕是用紙糊成--∕落在他為市囂狎戲過的∕傖俗的額上。」迂迴於戲劇與現實之間,「揭發」萎頓人生荒謬的存在感,紀錄存在的怪誕與異癥。再試看〈早晨〉一詩靜默的存在: 而這是早晨 當地球使一片美洲的天空 看見一朵小小的中國菊 讀著從省城送來的新聞紙 頓覺上帝好久沒有到過這裡了 〈早晨〉(頁38) 「小小的中國菊」在「美洲的天空」是明確的物體在空間的錯置,這裡的早晨,人們是靜默的存在,是上帝罔顧的存在。 而被上帝、社會、自己遺棄的,在〈乞丐〉一詩中,存在只是月光「注滿施捨的牛奶於我破舊的瓦缽」: 而主要的是 一個子兒也沒有 與乎死蝨般破碎的記憶 與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 與乎藏在牙齒的城堞中的那些 那些殺戮的慾望 〈乞丐〉(頁52) 上段指涉到生存的四個面向:金錢、身世、物質、食物等等的失落與渴望。「誰在金幣上鑄上他自己的側面像」與「誰把朝笏拋在塵埃上」則是過度的美夢,是寥以慰己的無謂想像。而此詩類似歌謠體的暢快抒懷,有著千山我獨行,大道不容我的堅毅與悲壯。這樣小人物荒謬的想像,在〈水手.羅曼斯〉一詩中,呈現出下層社會最卑微的處世哲學: 把城市的每條街道注滿啤酒 用古怪的口哨的帶子 綑著羞怯的小鴿子們的翅膀 在一些骯髒的巷子裏 --就是這麼一種哲學 把所有的布匹燒掉 把木工、鍛鐵匠、油漆匠趕走 (凡一切可能製造船的東西!) 並且找一雙塗蔻丹的指甲 把船長航海的心殺死 --就是這麼一種哲學 〈水手.羅曼斯〉(頁82) 「城市的每條街道注滿啤酒」、「綑著羞怯的小鴿子們的翅膀」這些荒謬的想像,源於持續的慾望在慫恿、脅迫,生命只有在著陸時才有愛,才有創造新的可能,新的可能是物欲橫流,酒池肉林,這才是水手的羅曼斯與哲學。另一種是更貼近大眾的生活哲學,在〈酒吧的午後〉中賦行: 而我們大口喝著菊花茶 (不管那採菊的人是誰) 狂抽著廉價煙草的暈眩 說很多大家閨秀們的壞話 復殺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蒼白 以及明天下午一部份的蒼白 是的,明天下午 鞋子勢必還把我們運來這裡 〈酒吧的午後〉(頁86) 至此仍是一種百無聊賴的生活態度,這樣的生活本是蒼白,卻還要「殺死今天下午所有的蒼白」,以蒼白生活來殺死蒼白生活,呈現出生活的兩難與無稽。而且,瘂弦不僅有宏觀的視野,也有微觀的想像,藉以鑑照、顯發存在的妙諦,如〈酒吧的午後〉二段中: 窗簾上繡著中國塔 一些七品官走過玉砌的小橋 議論著清代,或是唐代 他們的朝笏總是遮著 另外一部份的靈魂 〈酒吧的午後〉(頁85) 以想像的敘事來知鑑∕見古事,「朝笏總是遮著∕另外一部份的靈魂」以敏銳的眼光體察匿藏的人性,帶有撻伐譴責的意味。 關於人物的刻畫,瘂弦詩中呈現的是模糊的臉孔,卻又符合大眾的容貌,既貼切又深刻。如〈蛇衣〉一詩,表現出女性愛美的天性與天真的貪戀: 我太太想把 整個地球上的花 全部穿戴起來, 連半朵也不剩給鄰居們的女人! 他又把一隻喊叫的孔雀 在旗袍上,繡了又繡 繡了又繡。總之我太太 認為裁縫比國民大會還重要。 〈蛇衣〉(頁32) 是一種看似無理、卻又合理的生活態度,予人詼諧發噱的笑點。整首詩重出詩句,加重巡迴反覆的效果,更因此加強女性是美的追求者的秉念。而我們也容易看到對比的昂立與堅持,這樣的堅持,除了信念,也是垂暮的手勢: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領仍將繼續支撐他底古典 每個早晨,以大戰前的姿態打著領結 然後是手杖、鼻煙壺,然後外出 穿過校園時依舊萌起早歲種種 成為一尊雕像的慾望 而吃菠菜是無用的 雲的那邊早經證實甚麼也沒有 當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查一盞燈 他說他有一個巨大的臉 在晚夜,以繁星組成 〈G教授〉(頁141) 「菠菜」不是回復年輕的萬能神藥,「雲的那邊早經證實甚麼也沒有」此處具有雙重失落的含意:遙遠的家鄉已然人事物皆是荒窮,而此身又是兩袖孑然,攏不住雲彩。而以下〈修女〉一詩,乍看是簡單的抒情,其實不然: 今夜或將有風,牆外有曼陀鈴 幽幽怨怨地一路彈過去-- 一本書上曾經這樣寫過的吧 那主角後來怎樣了呢 暗忖著,遂因此分心了‧‧‧‧‧‧ 閉上眼依靠一分鐘的夜 順手將鋼琴上的康乃馨挪開 因它使她心痛 〈修女〉(頁147) 呈現出內心世界的刺痛感,身為修女,而被迫放棄情思的荒謬取向。 而廣受矚目討論的〈如歌的行板〉(頁200),詩的音韻、節奏濃重,其中照見生存中無奈的必要,也是必要的無奈,並且重出「必要」句型以為「逞能」,以此書寫人生是炸裂開的必要;而十九種之必要,具有人生的「體察」、「動念」、「情致」等多重面向且交織的指涉,如「體察」有:「一點點酒和木樨花」、「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歐戰,雨,加農砲,天氣與紅十字會」、「草一般飄起來的謠言」等等;「動念」有:「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暗殺」、「姑母遺產繼承」等等;「情致」有:「溫柔」、「肯定」、「散步」、「遛狗」、「薄荷茶」、「穿法蘭絨長褲」等等。這些存在的必要,也常常是不必要;而最終「世界老這樣總這樣」一語道破存在的無法、無常。 〈深淵〉(頁239)深入冷酷殘暴的存在異境,詩中充斥著「迷失」、「荒蕪」、「呼喊」、「黑夜」、「憔悴」、「荒誕」、「腐味」、「呻吟」、「病菌」、「冷血」、「蒼白」、「墓草」、「悲哀」、「骯髒」、「墮落」、「慾望」、「哭泣」、「埋葬」、「罪惡」等等沈淪、陰鬱、晦澀的詞彙,卻是存在最真實的聲音。 三、歷史意識的發揚 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歷史意識》中,對於「歷史意識」的意義與作用有了精要的闡發,可以增補為論述瘂弦歷史意識的視野。 歷史意識是我們對時間永恆保有的意識,也是對短暫現世保有的意識,同時它更是一種將永恆和現世結合看待的意識——這歷史意識使得一個創作者變得傳統起來,同時更使他懇切地了解他在時代中所佔的位置,了解他與他們的時代的歸屬關係。[2] 楊牧的歷史意識是兼指「時間永恆」與「短暫現世」;而「創作者變得傳統」,乃是因為作者遵循歷史意識,進而與時代「同構」歷史意識,能夠「觀古鑑今」,提出反省與檢視。在此,具有歷史意識的詩人必得具有超越視野、除魅精神、破除干預,追求詩的恆久性和普遍性。 歷史意識誠如楊牧所言:「將過去的雄偉精緻選擇地扳回到我們的眼前——認知過去與現在並行相生。‧‧‧‧‧‧要讓三千年的中國文學籠罩你虔敬創作的精神,也要讓四百年的臺灣經驗刺激你的關注,『體會到這些都是同時存在的,是構成一個同時並行共生的秩序。』」[3]重點在於「選擇性」地再現「雄偉精緻」,這樣的雄偉精緻,不管是中國經驗或台灣經驗,都是同時內化於詩人的心靈,可以出入於過去與現在;而且不僅可以是情感的抒懷,更是整體世界的反映。李俊清在譯注艾略特《荒原》時云:「歷史的意識不僅使人瞭解過去,而且可以看清過去與現在的關係。我們重視傳統,因為傳統的發揚必能產生創新的智慧和力量。」[4]歷史意識能夠轉化傳統,成為現代的力量;歷史意識也能夠豐厚現代詩的內蘊,建構詩人∕詩作內在生命的超越與形成。 瘂弦的歷史意識橫越中西,進入生活,呈現出紛繁的感傷敘事,透露對大時代失落的緬懷,書寫苦喘的時代謬劇,記憶荒唐的言談。 它就在屋簷下 掛著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猶似一些逃學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驢兒就拴在桑樹下面 猶似嗩吶吹起 道士們喃喃著 祖父的亡靈到京城去還沒有回來 猶似叫哥哥的葫蘆兒藏在棉袍裏 一點點淒涼,一點點溫暖 以及銅環滾過崗子 遙見外婆家的喬麥田 便哭了 〈紅玉米〉(頁59) 在台灣,紅玉米或稱為紫玉米。紅玉米掛住整個中國北方的憂鬱,「紅」是生命的內裡,兩段「猶似」,鋪陳著「難竟」之事、「未竟」之事,以此暗嘆光陰流逝,好景難在。最後的「猶似」卻是「真實」的老邁,整首詩曲調舒緩,意蘊淒苦。再如〈京城〉一詩: 京都喲 快快用你最後的城齒 咀嚼那些荒古的回憶吧 迴廊上的長明燈就要熄了 瞳孔穿過大漠也看不見胡馬 在月光下 〈京城〉(頁55) 用「最後的城齒」追遠歷史情懷,「迴廊上的長明燈」是民族的光輝,此詩的歷史意識與傳統情結躍然紙上。〈鼎〉一詩以「希臘鼎」的不再氤氳,象徵希臘光耀的榮景已是昨日黃花: 古代去遠了‧‧‧‧‧‧ 光輝的靈魂已消散。 神祇死了 沒有膜拜,沒有青煙。 於是我憶起了物質們,礦苗們-- --我的故鄉的兄弟姊妹們。 也許如今他們都到鼓風爐裏去了; 去赴火焰底歌宴,踊新紀元的狐步‧‧‧‧‧‧ 但我是太老太老的了, 只配在古董店裏重溫荒蕪的夢。 有人說風沙埋沒了巴比倫的城堞; 唉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鼎〉(頁265) 「靈魂」、「神祇」等形而上的生命信仰,都只能成為哲學論述;「去赴火焰底歌宴,踊新紀元的狐步」面對新時代的必然(被)改變;其後仍是瘂弦的夢迴低語:「只配在古董店裏重溫荒蕪的夢」,證明孤絕寂寥之必要,沈鬱悲愴之必要。且待騎馬配劍再闖〈京城〉: 指南車的轍痕,隨甲古文一起迷茫了 京都喲,你底車輪如今是旋轉於 冷冷的鋼軌上 一種金屬的秩序,鋼鐵的生活 一種展開在工廠中的 新的歌宴 啊啊,振幅喲,速率喲,暴力喲 鋼的歌,鐵的話,和一切金屬的市聲喲 履帶和輪子的戀愛喲 陰螺絲和陽螺絲的結婚喲 〈京城〉(頁55) 「指南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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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