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生命的本身，時間大概是人類最困惑的問題了。生命的意義是什麼，也和時間息息相關。如果時間是永恆的，生命可以永無止境的持續下去，人們對生命的感受一定會很不一樣。

印度人善於探討生命的意義，他們比較不那麼在意生活的價值，而是追求生命的解脫。生命從無始以來就存在，而且不斷的輪迴。雖然經驗的重覆有如輪子般旋轉，卻不是時光回到原點，只是永遠跳脫不了一定的局限。

換句話說，印度人的輪迴觀並不影響他們對時間一去不回的認知。

佛法最重要的觀念就是無常，一切事物都是無常的。而無常這個概念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時間，事物在時間中瞬息變易，永不停止。

古印度有一個教派，叫作時論外道。他們甚至認為時間是一切萬物的因，能生萬物，造成一切事物的成住壞空；一切事物都是變化不居的，只有時間常住不變，所以時間也是涅槃的因。

中國人很少探討生命本質的問題，但是對於萬物在時間中的流動卻是有深刻的體認。儒家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健這個行字，就是萬物在時間中流動的意思。

中國人對於歲月不再的感歎十分敏感。若是抽離掉時間的元素，中國古典文學恐怕就不成篇章了。

唐朝韋莊詩《關河道中》有這兩句：「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空間再怎麼廣濶，只要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可以一再往返，沒有方向和次數的限制。可是時間有一定的方向，只有從未來走向過去；一旦過去，就永不回頭了。雖然宇宙是由時空所構成，但是時間和空間卻有這麼明顯的不同。

韋莊詩的下兩句：「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他倒不曉得宇宙是有曲度的，只不過是說天道無常而已。重點還是，時光似箭，一去不返。「平生志業匡堯舜，又擬滄浪學釣翁。」才說要立志學堯舜一樣立下豐功偉業，哪曉得轉眼就想要歸隱垂釣去了。

近人對時間的困惑和感概也少不了，我們從小熟悉的朱自清《匆匆》：「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雖然文字淺白到毫無韻味，倒是一看就懂。

在科學上，時間是世界和萬物運動、變化的表現形式，也是世界和萬物的內在規定和組成部分。沒有時間規定的世界和萬物是不存在的，離開一定的時間，任何物體都不可能存在。

所以韋莊說得好：「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時間之箭正是無常之弓射出的。

相對於宗教的探討和文學的發抒，科學對時間一去不回的特性就比較疏離。有很長一段時間，科學並不處理時間的方向問題。

這話說來有點奇怪，如果時間是世界和萬物運動、變化的表現形式，科學怎麼能不處理時間的方向問題呢？事實上，物理雖然建立在時間的架構上，卻可以不處理時間的方向性。牛頓力學並不規定時間有方向性，假設時間倒轉，把行星的運轉倒過來，牛頓力學仍然是正確的。相對論也是這樣，並不規定時間有一定的方向。

因此有的科學家說，時間和空間一樣是不限制方向的，時間的方向感是人類心理的錯覺，客觀的時間是沒有方向性的。

目前唯一有時間方向性的物理定律似乎只有熱力學第二定律。然而這條定律有一先決條件，也就是要在完全孤立的系統之中，熵才會隨時間而增加。宇宙間並沒有完全孤立的系統，因此局部的、短暫的反熵現象是存在的。

那是不是說，至少部局的、短暫的回到過去，是可能的呢？

回到過去的最大問題是所謂的「祖父悖論」：一個人穿越時光回到他祖父還沒有生下他父親的時候，殺死他的祖父。這個世界上沒有他的父親，當然也就不會有他。那麼，又怎麼會有「這個人」回去殺死他的祖父呢？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個人」去殺他祖父，那麼「這個人」顯然又確實是存在的。

和這有關、但是立論不同的是「命定悖論」，認為歷史事實不會受到時間旅行的影響，也就是說：改變歷史的做法，不論企圖與否，最後都會引起歷史「命定」的結果，而沒有改變。

電影「魔鬼終結者」的故事結構就是這樣：魔鬼終結者的任務是回到過去殺害莎拉康納，以阻止約翰康納出生，那麼他就不會成為反抗軍的領袖。可是，如果魔鬼終結者沒有遵照程式襲擊警局，克勒里斯和莎拉康納就會被分隔開，約翰康納就不會出生。何況如果「天網」沒有派出終結者試圖阻止約翰康納出生，克勒里斯也就沒有回到過去的理由，因此約翰就不會誕生了。

所以有人說，除非這個宇宙是沒有邏輯的，否則回到過去就絕無可能。

為了解開這個邏輯死結，所以又有人主張，時間旅行是可能的，只是回去的不是同一個宇宙，而是回到另一個平行宇宙去了。

其實這只是逃避問題，不能回答邏輯上的困局。不過萬一這個答案是對的，那我們就要小心了。我們永遠不知道，哪一天會出現一個來自平行宇宙的自己的後代，來到我們面前，把我們殺了。

比較保守的人有另一種推論。他們認為，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的話，我們早就遇到許多這類事情了，一定會有許多未來的人回到我們這個時代來避免他們不希望的發展。然而這些事都沒有發生，可見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

等一下，這是不是太武斷了一點？誰知道甘迺迪是誰殺死的呢？

唔，說不清楚了。好吧，我們來說另一種有關時間方向的猜想：目前的宇宙是膨脹的，一旦宇宙停止膨脹而開始收縮，那麼時間的箭頭是不是就倒轉了呢？

那個時候，人們從墳墓裡起來，慢慢變年輕，最後縮進母親的子宮，然後化為養份。糞便從肛門進入身體，食物從嘴吧吐出來，進入塑膠袋，放到超商的架子上。焚化爐裡的火焰生出一堆垃圾來，自動分好類，回到各人的家，碎玻璃變成完整的杯子……。

宇宙萬物必然有因果關係，然而不代表這因果關係是機械的、宿命的。量子論也暗示了這一點。不過無論如何，既是因果關係，則必然有先後次序，否則因就成了果、而果變成了因，那麼因果就錯亂了。

例如一棵樹幹可以長出許多支幹，每根支幹有許多分枝，每根分枝又有許多葉子。如果一條蟲從一張葉子上爬向樹根，它只有一條路；但是如果它要從樹根爬回葉子上，就要作許多選擇了。

你家的垃圾和別家的垃圾混成一堆，熵增加了，沒有問題。但是反過來，焚化爐裡生出的垃圾，既然沒有人工分類，要如何分成你家的和他家的呢？用術語說，既沒有外力的干涉，熵如何降低呢？

如果有一天宇宙真的走向收縮，那時的宇宙常數甚或物理定律未必和現在一樣，但是無論如何，歷史不會倒著轉。

我寫這篇文章，正好是這個部落格的第 99 篇。照中國人的說法，九九歸元，一切從頭開始。但是，這只是說又有了新的機會、新的格局。時間之箭，永遠只會向前。

上圖是時間之箭的示意圖。圖中白色小圈代表遵循時間之箭的物質，黑色小圈則代表反時間之箭的物質。等到宇宙開始收縮，黑色物質就會越來越多，地上碎玻璃跳回桌子上變成杯子的事就會發生。當然，這只是一部分人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