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洋邊陲因病放水流─泉州人劉過海
西元1433年,明宣德七年。木骨都束國(今之非洲索馬利亞),際天極地的外海。『香公~香公。記得回家啊。媽祖會保佑你的,你的病會好的...』『香公~這包袱裡。給你放了一幅海圖、一些乾糧,一些衣物。這裡還有一壺淡水。放寬心,等你的病好了。媽祖會指引你回家的...』海上的波濤晃盪的就像是人騎在馬背上,每晃盪一下,劉過海就覺得頭痛欲裂。意識似夢似醒間,劉過海,似聽見有人在叫喚他。勉強想睜開眼皮,劉過海的眼皮,卻沉重的睜不開。隱約從細小的眼縫間,僅矇矓的看見,似有一群人圍著他。眼不能見,口亦不能言,讓劉過海的心中有點慌。就算劉過海想撐起身,身體卻也痠軟的,毫無一點起身的氣力。滿腦子的渾噩恰入夢魘,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又似感覺自己好像在緩慢的下墜。爾後,身邊似見有許多高檣大舶,桅桿擎天的帆船經過。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大船,從我身邊經過?我又在那裡?」渾渾噩噩間,半夢半醒的劉過海,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後來,好像所有的大船都已離開,只留下他一個人飄飄盪盪在海上。渺茫茫,茫渺渺,天好像變黑了。耳邊的浪濤聲不絕,時而海上似有鬼哭神號,更讓劉過海只覺,宛如孤單單的,置身在生死不明的幽冥之海。原來,這被喚做香公的劉過海,是被置放在一艘約一丈長的小舟上;然後又被從大船上,以麻繩懸吊放入了海面。簡而言之,隨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的劉過海,被那二百多艘船、二萬七千餘官兵的寶船隊拋棄了。而且被拋棄的地點,是在距離大明國十萬八千里遠,寶船隊已然放洋,航行了一年,來到際天極地的陌生海上。
「下西洋的寶船隊,何以如此無情的,將劉過海拋棄在汪洋海上?」原因無他。因為劉過海,生病了。或因西洋悶熱的氣候,或因水土不服,或因被西洋的蟲咬,又或因是被西洋的番人,下了什麼巫蠱咒。總之,劉過洋突然就在海船上病了,且是這一病就病入膏肓;才發病兩天,就已不醒人事。縱是船上的老醫士,也算見多識廣,卻是看不出劉過海,是得了什麼病。藥石罔效之下,老醫士也是束手無策。而這船航行海上,最怕的就是有人得了傳染病。因船艙狹窄悶熱,或百人,或幾百人,擠於一艙中;就有如一大群雞關在雞籠一樣。萬一有隻雞得了雞瘟,通常不出幾日,整籠的雞也都會得雞瘟。一艘船三百人,十幾日,就死得剩下百來人。這對寶船隊來說,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因此,為了避免惡疾在船上感染蔓延,一發不可收拾。所以這也是個不得已的慣例。即是─凡染了會讓人致死的傳染病,或是不知名惡疾的船員,一律都得被送下船。
幸運的,倘若船隊正巧泊靠港口。那生病的人,自然能被送上岸醫治;如此生還的機會自然大。次者,倘船隊航道離岸近,或是遇到島礁。則生病的人,亦能用小舟送上岸,或送上島礁。如此一來,或許也還有點生還的機會。說不定,惡疾能不藥而癒。夠幸運的話,病好了,搞不好還能遇到有船隻經過。甚至有朝一日,或許還能回到遙遠的大明國中土。至於最糟的,那就是像劉過海這樣,即船隊的航道,離岸甚遠,且海上又不見有陸地島礁。且這不知名的惡疾,又不能讓他在船上多耽擱個一天半日。這種情況下,也只有將病人,放入小舟之中,任得小舟飄流於汪洋。稱之為「放水流」。而要是一個生了重病的人,被「放水流」,通常就是凶多吉少,想要活著回家的機會,也就很渺茫了。
一葉扁舟飄盪於滄溟汪洋,被「放水流」的劉過海,就氣虛體弱癱軟的,躺在那汪洋中的扁舟裡;生死渺茫,有如落入一場混沌的噩夢。歌云:
「我出海放洋卻病倒了。魂魄飄飄蕩蕩在滄溟汪洋,那是十萬八千里遠的西洋,想返鄉也難已返鄉。蒼茫茫白日,鯨波萬里,神獸與海怪從我身邊游過。黑夜茫渺渺,滿天星斗如蓋,鬼使與神差欲勾我魂魄入幽冥。 我出海放洋卻病入膏肓。島夷蠻貊盡如鳥語鴃舌,那是十萬八千里遠的西洋,想返鄉已難再返鄉。遍海巨艦,白帆如雲,兩萬七千餘士兵直達際天極地。官兵如蟻聚船上,拉船帆下碇錨,生死波濤間唯有靠媽祖神助來保佑。 我出海放洋卻病入膏肓。神燈燭照檣帆引領魂魄渡狂瀾,那是十萬八千里遠的西洋,想返鄉啊如何返鄉。天妃媽祖,浮蓆渡海,憐我有如將死春蠶蜷曲扁舟上。風馳電掣踏濤浪,帶我返鄉,門內的爹娘妻兒卻不知我在門外望。」 我出海放洋卻病入膏肓。妻子洗手做羹湯娘在堂上燒香,我要到十萬八千里遠的西洋,娘說出門再遠要記得返鄉。寶船巨如山,三寶太監威凜如神,奉旨西洋為把大明的國威揚。孺子何幸,恭逢盛會,壯遊西洋啊這一去。一縷魂魄從此飄蕩在十萬八千里外的異鄉...」
媽祖保佑。時而白日茫茫,時而星斗如蓋。而有若一條死魚癱軟在扁舟上的劉過海,大半的時候都在昏迷。畢竟飄琉在這十萬八千里遠的汪洋,倘若劉過海有意識,知道自己因病入膏肓,已被船隊拋棄的話。如此恐更讓他生不如死。與其如此,那就讓劉過海一直昏迷,直到其死在海上;或許對他而言,反而算是神明恩寵。至少在昏迷之中,劉過海的腦海裡,時而仍夢見媽祖聞聲救苦,浮蓆濤浪間,帶他回到了十萬八千里遠的泉州的故鄉。妻兒爹娘,一家團聚多麼的歡樂。甚至混沌的夢寐間,劉過海還發現,自己似又置身在閩江口福建水師大營的長樂港。記不得那是那一年,只是夢寐中的劉過海,發現自己還很年輕,應僅二十來歲之年。而那也是第一次,他在長樂港,看見有如一座海上宮城的寶船,雲帆高張,緩緩航入了長樂港。而且那有如山一般的巨艦,還不止一艘。而是一艘又一艘,總共有六十幾艘,讓整個長樂港的海面,遍海盡是巨艦。真是說不出的壯觀。
「對了。那是永樂三年。是三寶太監鄭公公,第一次奉旨出使西洋。好大的寶船啊。我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船...」漸漸的,劉過海想起來了。恍若第一次登上寶船,隨寶船隊出海放洋的心情,也隨之又浮上了劉過海的心頭。縱然此時的劉過海,早已年近五十。且因生了病,而被寶船隊「放水流」,昏迷在一葉扁舟上,飄盪在十萬八千裡外的西洋。但夢寐中,即將出使西洋的的心情,卻仍是充滿了欣喜與驚嘆。...xxx
永樂三年(西元1405年),福建閩江口的長樂太平港。六十餘艘奉皇命所造的寶船入港,遍港檣帆高張的風帆,幾乎遮天蔽日。港岸邊的水師教場,更見二萬福建水師官兵,旌旗飛揚,軍容壯盛,整齊列陣以待。只見年方二十初頭的劉過海,亦在長樂港的港岸邊,迎接寶船入港。但劉過海,並非是福建水師官兵。這二萬福建水師官兵,個個精壯,身穿兵服,整齊劃一。皆是二年多前,為出使西洋,特從福建廣東,及大明東南沿海省份,所招募而來的船兵。由於二年多來,長年在海上操練航海與操帆,所以個個船兵,無不膚色曬得黝黑,面容輪廓粗獷。相較之下,劉過海就顯得有點蒼白瘦弱,且是一臉的書卷氣,一點都不像是個船兵。反倒是有點像是秀才書生的模樣。且見劉過海的身旁,還站有一老者。這老者,髮鬚半白,身穿青布衣衫,滿臉皺紋風霜,手中拿著個羅盤,看起來年約五旬上下。再仔細見其嘴臉,與面容輪廓,卻竟與劉過海有幾分神似。原來,這站在劉過海身邊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劉過海的老父,認識他的人,都稱他─劉八仙。
話說這劉過海的老父劉八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並非劉八仙,當過什麼大官,或是家財萬貫,顯赫於地方。而是劉八仙,有一項家傳的專長,即其擅長於航海。無論是用牽星板,夜觀星象;或是用浮水羅盤,定位海船的航路。乃至白晝觀日,船行幾更,會看見海上的什麼島礁或沿岸的什麼山頭地形。總之對於航海,這人人懼怕的海洋變幻莫測。之於劉八仙而言,卻是一切瞭然於胸。甚至海船航行於海上,面對無邊無際的汪洋,一般人恐怕早分不清東南西北。然而這劉八仙,就算手中無羅盤,漫天星辰亦皆被烏雲遮蔽。可劉八仙,光是觀了一下風向,又估了一下船行的航速,屈指數一數,大半便也算出海船所在的位置及航路。且正確無誤,屢試不爽。正是劉八仙,有這樣的本事,所以曾經與他一起航過海之人,無不對其佩服萬分。故給了他「劉八仙」,這個封號。
「老艜」這詞,在泉州,是對一個熟悉海路,老於航海技巧,並能為海船領航的人的稱呼。而劉八仙,就是個老艜。且是泉州港,首屈一指的老艜。如前所言,因為劉八仙之擅於航海,乃是家傳淵源,亦即其祖上好幾代,皆是擅於航海的老艜。所以劉八仙對星象、風向、海象之嫻熟,及對海路之熟悉,更非是一般的老艜所能比得上。至於劉八仙的祖上,到底從何時開始航海?這話題,若要說個仔細。那恐又得從距離大明朝,好幾百年前的大唐年間說起。而話題圍繞的,不外乎就是福建閩南的泉州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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