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蕭士塔高維契很可惜,如果他沒有在一九三六年遭到蘇俄當局批判的話,一定會有更多具有創意的作品出現。當時引發批判的是歌劇「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這和他幾年前的歌劇「鼻子」一樣,都算是打破了傳統歌劇框架,無論作曲法及管絃樂配器都很新潮,但「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被蘇聯黨報評為「荒唐無稽的偽音樂」,原因是不合共產黨「形式要有民族性,內容要是社會主義」的原則,他甚至還被貼上「人民之敵」的標籤,親朋好友也多人被逮捕處刑。
為了回復名譽,他努力寫成第五號交響曲,一九三七年首演後大獲成功,這首曲子當時被認為:「真誠接受共產黨的領導,回到正確的立場,描寫勝利的行進。」可以想見這是首較能被「廣大人民」所接受的曲子,後來也在世界各地演奏,成為他最著名的作品。
但我覺得,這首曲子明顯是與大眾「妥協」了,他初期的那些天才鬼靈精怪的成分已不復見,才三十出頭的蕭士塔高維契心裡從此住了個老靈魂,他對世界不再只有單純想法,對蘇聯共產黨更覺得害怕,這不僅讓他無法自由揮灑的寫曲,也讓後來的作品蒙上一層陰影,常常一聽就想到他自己說的:「我的作品是墓碑」…
但第五確實是極好聽的作品,他把創意搞怪的成分放下後,取而代之的是更優美的旋律,以及嚴密的結構,另外還加上他喜歡在音樂引用別的作品,以表達各種含義,相當於在音樂中布局「密碼」的習慣,足可讓後人細細品味思量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319&v=jiaiS4nupYc&feature=emb_logo
見以上影片,這是大指揮家伯恩斯坦指揮紐約愛樂的經典現場版本,由於原影片已被刪除,新影片比時間標註大概慢四秒。第一樂章由前奏開始,調性是d小調,大提琴與小提琴形成互相模仿的卡農(0:25),相當緊密,再加上增五度的音程,聽來有險惡之感,然後把主音d又升了半音,這不但是險惡,還讓我們暫時迷路(0:34),然後是牽引往下似的節奏(0:38),最後是機械般的短-短-長的節奏動機(0:43),這些在第一樂章都很重要,險峻的悲壯感油然而生,我是聯想到蕭士塔高維契在蘇聯暴政下的處境。
再來是對全曲很重要的四度動機(0:47),第一主題在其上出現,由第一小提琴奏出 (0:56),有從天降臨之感,將主音d的第二級音e降半音,這也是全曲的特徵:
然後一下轉到降b大調,急速上升,好像要突破這困境,卻還是沒走出去,第一主題又加上了牽引往下似的節奏要素(1:50,2:12),雙簧管又往上想跳脫這一切(3:29),這個主題可稱為第一主題的副題,因為來自第一主題的後半,也是把小調第二級音降半音,這個副題也是很重要的,它將曲子乖乖返回剛開始d小調的前奏(3:42)。
但還是不放棄,短-短-長的機械音型剛硬的發揮作用,直到C大調出現(4:26),光明普照,增五度的音型也擴大到八度,這是建立在降b上的屬七和絃(4:44),卻沒有解決,第一主題就以降b音結束,好像把問題繼續留給第二主題...
第二主題是降e小調(5:07),由第一小提琴演奏,只比開始的d小調升一個半音,這個寬廣的旋律被指出與歌劇「卡門」中有名的「哈巴奈拉」有關,就是在大唱Lamour~Lamour~(愛情)的那句啦。有人說這是自由與愛的象徵,但也有人給蕭士塔高維契「起底」,原來他在1934-1935年間,與康絲坦提諾福絲卡雅交好,頻繁寫信,但她於1936年被逮捕,後來被釋放,到西班牙與一位叫接做羅曼卡門的男人結婚,以後就姓卡門了~這主題難道是蕭士塔高維契對她的呼喚?
這旋律搭配的伴奏,其實就是那機械的的短-短-長音型,但最後卻定在E大調上(7:16),把開頭到現在險惡的感覺消去了一些,可是第二主題又以b小調重現(8:10),蕭士塔高維契順勢把旋律降了一堆半音,好像急凍一樣,發展部開始,鋼琴奏出低音的短-短-長動機(8:47),法國號以低音奏響好似送葬的喇叭聲,吹出第一主題(8:50),還是有一堆降半音,滿陰森恐怖...
長笛雙簧管等又吹出第一主題的副題(9:27),這裡有蕭士塔高維契典型的突然快速滾動節奏(9:29),以及短-短-長(9:36),向下拖曳的節奏(9:39),第二主題也與此節奏結合,小號也吹出激烈的短-短-長節奏,法國號吹出第二主題要素(10:27),小號又以C大調吹出第一主題的進行曲(10:53),像是凱歌一樣,小鼓鼓舞著勇氣,曲勢轉為激昂,第一主題副題開始被激發(11:23),直到拼到無力,曲子開始半音階下降(11:41)...
小號不停打出短-短-長節奏,前奏主題主題由弦樂群奏出(11:49),第二主題由銅管接力以卡農奏出(11:54),半音逐漸升高,直到A音出現(12:28),四度動機由A音到D音進入了D大調(12:38,定音鼓),好像把苦難都昇華了一樣,,這裡是樂章的頂點,看伯恩斯坦指揮的神情,好像一個偉大功業完成了~
全樂團開始齊奏拖曳往下的節奏(12:43),但定音鼓第二次以A音到D音進入了D大調(12:58),樂團齊奏第一主題的副題(13:30),又動用機械式的短-短-長的節奏確保(13:34),得以用D大調進入第二主題的再現,那第一主題的再現呢?剛剛已經有了,因為這走的是如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模式,展開部已經包含了第一主題的再現。
第二主題如今是如此寬廣舒適,在呈示部裡是小調,如今以大調平穩的展開(14:00),好像海闊天空一樣,要擺脫所有苦難了嗎?不會的,因為這種在樂章結束前的平穩,反而像是夕陽西下的地平線,美好時間不多了,果然如幽靈離地般的第一主題副題又來了(14:49)~曲子還是蒙上一層陰影,第二主題由低音管陰沉的吹奏(15:10),第一主題副題先由長笛(16:56),再由獨奏小提琴像是幽靈離地般奏出(17:08),我們像是進入了黑夜,鋼片琴好像閃爍的燈火(17:46),果然樂章從d小調開始,最後還是要返回d小調…
第二樂章是a小調,但還是把第二級音b降了半音(18:22):
這方式與第一樂章第一主題很像,旋律型(18:29)與第一樂章第一主題一樣也是先下後上,所以我認為這也是第一主題的變體,只是第一樂章是四拍子,這裡是活潑的三拍子,算是這樂章的A段。先下後上的旋律型不斷出現,也有蕭士塔高維契典型的突然滾動節奏(19:10)。
B段由法國號吹出信號曲(19:20),轉到G大調,這其實還是一個先上後下的旋律型,A段的一部分又再現(19:30),又引出B段的信號曲(19:44),這旋律又成為獨奏小提琴優雅的旋律(19:59),在這個有點屬於群舞的樂章裡,就像是獨舞吧~
其他的樂器進來,豎笛又演奏這一獨舞旋律(20:57),比剛剛小提琴降了一個半音。然後A段從頭開始(21:33),又接上B段信號曲(22:38),只是這次是由小號吹奏,還轉到E大調,A段的一部分也再現(22:49),又回到法國號奏出信號曲(23:03),轉到原來的G大調,獨舞旋律出現,還以雙簧管演奏(23:18),這部分實在讓人想到馬勒那獨特用來表現寂寞感的方式…樂章以開頭的a小調結束。
第三樂章記得第一次聽時竟然睡著了,因為速度慢又長,但現在卻是我最喜歡的樂章,因為那種緻密的弦樂,與豐富的和聲所造成的悲劇感,幾乎無所不在。開始的第一主題是升f小調,出現了一個重要的動機,稱為同音動機(23:53),因為前面是同音,後來又把小調的第二級音升G降了半音~在前兩樂章也都是如此,算是這首交響曲的特徵吧:
然後是半音階下降(25:29),還改變了重音放在本該是弱拍的地方(25:41),聽來有特別強調的心痛之感... 同音動機又在第一小提琴出現(26:13),豎琴通透的聲音上升,第二主題由長笛和豎琴共同開始(27:03),以稀疏的九度音程為特徵(27:08),也充滿空靈的美感。
第一主題同音動機又出現(27:58),半音下降動機在更高處(28:29)將第一主題發展的更加激烈,卻有一種狂風將雪花飄散的淒涼感,直到大提琴演奏同音動機將之冷靜(29:24),直到c小調的第三主題(30:02),古怪的音程,荒涼的意境不禁讓人想起「崔斯坦與伊索德」第三幕的前奏曲。繼之而起的豎笛旋律不禁讓人想到第一樂章的第一主題副題(30:59),豎笛則以高音吹奏同音動機(31:14),此動機一再出現(31:54),與第三主題融合(32:14)。
第一主題又在升f小調出現(33:00),鋼琴激烈的震音(34:07),終於引發同音動機的爆發(34:12),這是由木管與弦樂,搭配木琴在高音的吶喊,在豎笛激烈的搖晃下,大提琴奏出第三主題(34:49),為a小調悲涼的傾訴,同音動機又現身(36:46),接到第二主題(37:57),最後在豎琴泛音與鋼片琴的冷峻的合奏中(38:58),結束這個讓人冷到不寒而慄的樂章,最後卻轉到了升F大調(39:34),像是出現了一絲光明,寒冷似乎已過去。。
第四樂章可說是最容易吸引聽者的,因為曲風相當刺激,又不失宏偉與莊嚴。剛開始又回到了d小調,在木管樂的一聲顫音後(40:10),定音鼓打出d-a d-a的四度動機,同樣讓人回想起第一樂章。小號與長號粗曠的吹出第一主題(40:14),這主題包含了兩個五度跳躍,為其特徵,非常有活力,由此衍生出一個副主題(40:30),仍然是活力充沛,並且帶有d小調第二級降半音(降e)的旋律,這如前所說已是這首交響曲的招牌了:
這個副主題開展了喧鬧的弦樂,第一主題在其中現身(40:45),滾動式的節奏仍然出現(40:56),第一主題開始變奏(41:23),並由法國號奏出反向(41:55)~至此我們可以看出,這整個第一主題呈示部根本是一個賦格~由第一主題及其副題構成的賦格。
然後突然出現的音型(42:25)~其實似曾相識...這不就是第一樂章第一主題的副題嗎?~作曲家偷偷在此把它放了進去,以此接到第二主題(42:27),這是由小號所演奏,充滿光榮勝利感的降A大調號角旋律,通過小號的揚升,第二主題終於以A大調的姿態揚眉吐氣(42:54),但呈示部也快要結束了...
發展部一開始第一主題就由銅管各聲部冒出來出來嚇唬人(43:18),但很快就被打散,勝利的第二主題卻平和的出現(43:46),然後導引著第三樂章的半音階下降動機(44:48),以及同音動機(44:58),在最後樂章的發展部出現前一樂章的各個動機,也算罕見。等等~連第一樂章的副題也回來了(45:06),並由此發展出一個新的樂段,第一主題前半在低音現身(45:46),慢慢到達主調d小調(46:44),但第二級音還是有降半音~很妙,甚至到後來好像結晶一般清澈的豎琴聲(47:29),這降半音還是存在…
這個不斷昇華的音型(47:14)被指出與寫於第五號交響曲之前的作品46「為普希金的詩的四首浪漫曲」中的第一首「重生」有關。我聽了這首歌曲後發現其鋼琴伴奏部分真的與這個旋律很像,歌詞說:「妄執從我苦難的靈魂離開,清朗的日子從靈魂裡湧出」~第五號交響曲難道是他重生的象徵嗎?當然很多聽眾是這樣覺得的… 可能是發展部太長,第二主題又充分發展的關係,就不再現了,直接到尾聲,第一主題又出現(47:46),喧鬧的弦樂再起(48:26),卻突然轉為三拍子(48:43),第二主題在低音部現身!從而導致一個極不和諧的音響(49:13),這是G音的十一和絃,帶有升c,已屆臨爆發階段…
果然,升c到了D,G音降半音到升F,我們進入了D大調主和弦(49:24),拍子又轉回了四四拍,像行星回到了自己的軌道,定音鼓打出重要的四度音程(49:29),曲子看來應該會以D大調結束,從以d小調開始的交響曲來說,這是完全合理,但小號直接拔高到降B(49:44),與D大調主和弦產生衝突,而對D大調來說關鍵的升F音,最後也神隱了,而是以全樂團演奏D音結束(50:11),那這到底是D大調還是d小調?是以勝利做結還是悲苦依舊?就留給後人去猜想了。
關於這個勝利式的尾聲,爭議也非常多,本文範例的伯恩斯坦,據說被老蕭本人認為對尾聲的速度處理過快,但以我手上的樂譜看來,明明速度就是標這樣的(♩=188),可是根據老蕭過世後出版的「證言」,老蕭認為結尾應該要比較慢,也就是要和第四樂章開始時一樣(♩=88),因為這尾聲並不是真正的勝利,而是被「壓抑的歡樂」,暗喻共產黨對他的壓制,所以不能太快太歡樂,而首演這首曲子的穆拉汶斯基指揮版本剛好也是這個速度。這樣看來美國代表的指揮家伯恩斯坦好像在慶祝共產黨生活下的「勝利與歡樂」了~只是我覺得伯恩斯坦是照著樂譜演出,實在無可厚非,而且這樣的尾聲實在精彩萬分,所以我還是比較喜歡他的版本,如此好聽的作品又有那麼多的故事與爭議,難怪蕭士塔高維契第五交響曲成為二十世紀經典中的經典。
文/總譜註解:夏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