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我爸是個難相處的人。很奇怪的,他晚年卻有一些很好的朋友。這也許跟他平時熱心助人的個性有關。他臥病時,有同樓鄰居的女兒,握著他的手,跪在床前,為他念經祝禱,讓我這個常跟他拌嘴的女兒很羞愧;還有個跟他同病的癌友,常送佛經和勵志書為他打氣,我爸只偶爾聽聽他送的阿彌陀佛的誦唱卡帶;還有一位在診所服務的小萍,也對我爸非常關心。讓我們更驚奇的是,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因緣,我爸和他的家庭醫生有著不太一樣的關係─起碼不是我一向以為的醫病關係。而這位Dr. Anthony Chen也打破我對醫生的成見。
陳醫生不是單獨開業的醫生,我父母在Holly Park Medical and Dental Clinic遇到他。那是一間主要看亞洲人的診所,陳醫生是診所裡面幾個醫生之一。來看病的,大半都是一些拿政府保險的老人家和各國移民,基本上幾乎都是弱勢階層。陳醫生的父母來自台灣,他爸爸是個退休了的醫生,跟我父母年紀相當。他會說中文,帶一點洋腔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講,讓我誤以為他講話很慢,後來聽到他講英文,才知道他只有說中文時才那麼小心翼翼。我媽不會中文,跟他講台灣話,他也聽得懂,只是仍用中文回答。我不知道是什麼因素讓他甘於在這樣的診所上班,跟開業醫生相比,這種無異於上班族的醫生,想來是不會名利雙收的。他曾跟我父母提過他不以賺錢為目的,只想幫助人的心願。在功利掛帥的資本社會,真的有醫生牢記他們當年進醫學院時的抱負?
十幾個我父母那棟大樓的老人家都是陳醫生的病人。不知道是誰開始的,他們去看病的時候,會帶食物給醫生和護士。我爸看病前,常常指使我媽給陳醫生做吃的,大抵是麻薯、日本蜂蜜蛋糕、肉圓、粽子、厝角粿之類的家鄉味。他們也常因要做什麼而拌嘴。我那時覺得他們很好笑。一來,醫生護士敢吃病人做的東西嗎?就算敢,會稀罕這些嗎?再說,陳醫生是洋邦長大的,肯吃嗎?我不知道陳醫生有沒有吃這些傳統食物,我爸媽每次都是認真誠意的煮,所謂禮輕情意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護士們倒是很愛吃麻薯和蜂蜜蛋糕。太久沒做這兩項,他們有時會叨唸一下。有一次護士想不起來我媽的名字,居然稱她「那個會做蜂蜜蛋糕的」太太。
帶食物給醫生護士吃,還不是最好笑的。我父母公寓旁邊,有一個胡進培花園﹝Danny Woo Garden﹞,這個花園把一些地開放給市民,讓住在附近來自各國的老人家種菜。我父母也領了地種一些台灣菜。他們居然在看病的時候,送自己種的菜給陳醫生!對他們而言,這是最新鮮、健康、不含農藥的有機蔬菜。只是這不值一哂的東西好意思送給醫生嗎?出乎意料的,陳醫生竟然會做菜。我媽給他一條幾磅重的zucchini,他說他會煮;給他A菜、芥菜、筒蒿,也欣然接受;只有南瓜,他問我媽媽怎麼煮。把我媽樂得什麼一樣,更加愛送菜給他。我父母送麻薯和青菜給醫生,這種收受和台灣的紅包陋俗,有著完全不同的情意。
我爸長年掛念他的身體,老是抱怨不舒服,我們聽多了,沒放在心上。98年,陳醫生診出心臟病,馬上叫了救護車,要他入院,他嚷著要先回家告訴我媽。陳醫生打電話到家裡,碰巧姊姊和我都來探訪父母,他居然就過來接我們母女三人去醫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醫生,一個30來歲、斯文、年青的醫生,完全料不到他跟這些英語不通的老人家會有特別的互動。之後的幾年,我爸身體漸漸衰退。裝了心律調整器,有高血壓,肺也因早年抽煙功能不佳,加上之前發現的C型肝炎需要密切追蹤,讓他成為診所的常客。除了知道陳醫生為他各種病情費心的用藥外,我不確實了解陳醫生跟我爸之間到底有多少交情,只知道每次他看完陳醫生後,情緒就特別高昂,遠比看到兒子更興奮。我猜是因為陳醫生比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更懂得聆聽、關心和安慰他;加上醫生專業知識,讓我爸安心的信任他。陳醫生可以說是我爸在世最後幾年的知己。
2001年底,我爸的C型肝炎終是轉成肝癌。除了見到陳醫生的日子外,他情緒時常失控,我們覺得他無理,也常和他對抗。由於他的心肺血壓皆有問題,醫生們不願做任何治療,這讓他很不滿,自己看廣告找藥吃。2003年底,當其中的一個肝腫瘤大到4公分時,專科醫生暗示可能來日無多,建議我們採用家居安寧照護。這樣的方式,卻不是我爸願意接受的,他覺得大家都放棄他。2004年4月,爸爸的情緒問題已經不是媽媽可以應付得來時,我做了我這生最糟糕的決定,安排他到家附近的療養院。透過陳醫生的溝通,爸沒有反抗的接受了。有一次陳醫生來看他,爸跟我正在嘔氣,陳醫生拉了我到外面詳談。對於我抱怨爸在最後這僅存的時間,仍不懂得顧及媽的辛苦和壓力,陳醫生平靜的跟我說:
「你爸幾天前交代我的遺言是,請我在他走後,代替他照顧太太」
這些話讓我傷心流淚。那個最後的父親節,吝於表達情感的我們,一貫的不過節,沒人做任何慶祝。只有陳醫生騎著鐵馬,帶了櫻桃,在這一天去看了我爸爸。
不久,我爸病情嚴重。臨終那天,他已半昏迷了兩日。陳醫生帶了一些玫瑰花瓣來,親自做了一些簡單的照護,陪我們一會兒才離開。不到一小時,爸爸便撒手而去。我打他手機,他進門,臉色凝重,先安慰了媽媽。他簽發了死亡證書,陪我們到殯儀社的人帶走我爸。爸爸的葬禮,他突然不能來參加,我們兄妹的手機都接到他致歉的留言,我想他是很想來送我爸一程的。我們在葬禮上代替爸爸謝謝他這幾年的照顧。葬禮後的幾個星期,陳醫生扛著醫院用龐大的體重機,帶著我媽的病歷,登門為我媽做檢查。這是一個沒有預約,不必付費的到府醫檢,他沒忘記對故人的承諾。
2005年,陳醫生得到哈佛大學的少數族裔健康研究計畫的獎學金,離開了診所。他的老人家病患們想在餐廳給他餞行,他老是推說忙。我猜他是不願意讓老人家破費,建議媽媽在他們大樓的會議室辦一個potluck,他果然答應了。這個由媽媽主辦的自助餐會,一群老人家帶著他們的菜餚來和陳醫生話別。陳醫生的太太和爸媽也都來了。在中國城一個老舊的老人公寓,沒有任何排場,也沒有昂貴的山珍海味,只有炒米粉、麻油雞、貢丸湯、麻薯等等的小吃,還有媽媽在小萍夫婦幫忙下做的30人份的潤餅來感謝他這幾年的服務,而他也不嫌棄這個簡陋的餞別。他跟這群老人家的醫病關係在這年暫告一段落。
2007年底,陳醫生回城跟他家人團聚,託小萍傳了口信說要來看看老人家。很不巧,我們家族那時要去夏威夷度假團聚。以為我們這次跟他擦身而過,他在我們假期結束後來了電話,很關心媽媽的健康。陳醫生問我們能不能讓他以緬懷爸爸為名,參加春天的波士頓馬拉松賽,我們當然很高興的接受他的心意。在爸爸離開3年半後,這位和他有著特殊緣分的醫生,尚未忘記他。
陳醫生的webs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