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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7 00:36:30瀏覽10634|回應12|推薦40 | |
我的父親在1983年車禍過世到今年,已經27個秋冬之後,我四十二歲了。 當時,一名女人在父親的車裡駕駛座上,因為誤打車檔,當場撞死站在車後正笑盈盈的看著自己車子的,年僅四十二歲的他。 那是我高一升高二的暑假,中午在家門口繫著滑輪鞋,正準備在飯前第一次嘗試上路。一輛疾駛而來急煞的轎車,開門躍下了幾位父親的好友,進入家門,然後,我便聽見母親在屋內尖叫的聲音。 回頭望著家裡,那是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原地不動,視線空間卻被彈到老遠望著;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在炎夏中,竟然可以瞬間全身冰冷;以及我第一次感覺周遭身旁的空氣,竟然被莫名其妙抽空而窒息的滋味。 我的父親在一趟參加同學會的旅程中死了,母親崩潰昏厥,無法清醒。 於是當年十五歲的我,自己從花蓮坐飛機到高雄,沿著陰雲的高屏公路轉往恆春;然後到恆春醫院的太平間的冰塊上,翻開白布,確認父親的遺體。 之後我到警局做完筆錄,再到檢察官那裡簽好文件;直到父親的朋友們,將父親的遺體安置在殯儀館之後,我再搭飛機回花蓮。 在回花蓮的天空上,我看見我這一生所見最寬闊美絕的彩虹;我同時俯瞰著機窗外的天空與海洋,有一種自由徜徉的愉快,卻又同時遲疑著,自己應該要多麼傷心難過才對。 參與處理父親車禍身亡的這段過程,開啟了我很多「第一次」的經驗。包括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高屏公路,第一次到太平間,也是第一次去做筆錄等等。 這些許多的「第一次」,對那麼一位少年的我來說,沿途都處在一種「似陌生又熟悉,似寂靜又空無,似哀愁又無傷」的奇妙狀態中。 一直到多年之後,我回想自己所有日後因為工作或旅行的所有千里跋涉的旅程,都是處在這麼一種「過去與未來、陌生與了然,以及生之無常與死之透然」的莫名心境之中,從十五歲當初,直到現在。 從當年獨自面對並處理死亡的過程開始,無論怎樣經歷著某些極端的情境,其實都一直沒有太多畏懼,也沒有太多傷感。 到了出殯那天,父親的一位好友到我面前,嚴肅的對我說:「這幾天都沒看到你哭,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太難過還是怎樣?但是今天出殯那麼多人來,你好歹也應該哭一下吧!」 當時我披麻戴孝,捧著一個插著牌位的香爐,在一千多人的陣仗前面走著。 想了半天,最後我只好想著前幾天才看過楊麗花歌仔戲「曹植與甄妃」生離死別,以及卡通小甜甜「最後決心放棄,並成全了陶斯」,這些當時電視前讓我心碎而放聲大哭的劇情片段;許久我才在麻衣的頭罩下,淌了幾滴眼淚。 一直到出殯結束,回到只剩幾位親戚幫忙整理的家中,拆下輓聯、整理周遭,而母親依然在樓上房間,繼續著清醒的痛哭與哀傷後的昏厥著。 我對著空蕩的家門深吸一口氣,心中終於認真的確定,十五歲的我自己,即將開始一個全然不同的,今後都要「自己繼續走」的人生。 當年,我卻也莫名的苦笑確定了自己,我對於死亡或者面對死亡,應該是有「不去傷感」的天分的。 以及,我在所有的關鍵時刻,應該都將會是勇敢面對的,而不會遲疑哀傷的。 因為,我隱隱可以明白,像當年十分流行的書籤上一些動人的格言:即使生死兩端,「所有的離別,都將因為愛,而重逢」。 我想,唯一的差別只是,彼此還記不記得彼此而已吧! 這廿多年來,我在醒著或夢著之際,會想到父親,大概不到十次。 去年母親決定將父親,由東海岸面向旭日大海的墓地「撿骨」,入塔在花蓮吉安靠山邊的公有靈骨塔位之中。那時我剛好回台灣,便陪母親在父親祭日前去拜拜。 母親廿多年來,終究算是原諒當年父親因為背叛而意外喪命的不堪。這些年她獨自生活的充實精彩,成為她周遭許多朋友的指標,儘管我海內外天南地北的飛著,也多虧她把自己照顧的很不錯呢! 那一天我突然決定,把自己頸上繫念多時的日本「東寺」的種子字咒頸輪,送給父親,繞在他的骨灰罐上,觀想著如同戴在他的頸間。 接著,我向著父親遙遠靈識的所在,驅動大悲心陀羅尼的本然,而我自己是楞嚴系的心咒,然後再以一字金輪佛頂真言,立下空間的多維樁界。 這些年來,我並沒有用情感思念父親。我們父子的微妙距離,從我出生長大一直如此。而對於亡者,我始終覺得,用情感思念並沒有任何「益處」,我寧可平日多念點經,淡淡的回向。 但這次我隱約知道,某個時間機會快要到了! 像風雪嚴冬最後就要過了一般,去年綠意蓊鬱的夏末,我知道經過這廿多年橫死之後的流離,然後在幽冥那端的辛苦滄桑,父親的苦難要到盡頭了,快要準備重新轉世了。 今年八月父親的祭日前後,我在台灣與日本,一週內陸續在似睡似醒中,夢到父親兩次。 第一次在台灣,那是一個恍若在大學校園有許多陌生的莘莘學子的迷離場景中,一位面色姣好的少年郎最後過來對我笑。在我最後將醒之際,他怕我沒認出他,於是他告訴我,他是「王南財」。 我知道這是父親捎來的信息,但我沒有擴大感受與解釋,去高興或什麼的。 幾天後我到日本京都,那天白天恰好在「三十三間堂」的觀音殿前的迴廊前坐上一整天思維著許多。晚上回到旅館看電視不知何時,突然一個人推開門!是那位夢中的少年。 只是瞬間打個照面,便散失! 我從床邊的昏昧中醒來。少年郎只是想再次確定,我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誰。 隔日打電話回花蓮時,母親說前一天是父親的祭日呢!於是我決定深深的祝禱,除了告訴母親「父親已經轉世投胎了」這個消息,並且還要告訴遠方的那一位當初的父親,如今的少年郎,「我知道了!會轉達的,不用擔心」。 上個星期在台灣時,與母親電話聊天。母親說,她在今年初在台北土城海山捷運站從樓梯上摔倒,嚴重失血昏迷送醫的當時,她聽見了一個聲音。 她說,當時昏迷的她只感覺走在霧中,還有許多陌生的人徘徊身邊,但卻隱約聽見一個人,一直對她焦急的喊著「回去!快回去!」很久很久,直到她醒來為止。 這個神秘的歷程她不敢講,以為是自己昏迷時的幻覺,至今想起卻又非常清晰。經過了這幾個月苦思,一直到前陣子,她才發自內心的覺得,那應該是父親的聲音。 母親說,聲音有點不一樣,遠遠的,但很清楚,比較啞,也比較滄桑,死命的喊個不停。但她確定是他! 這種在生死交界來往一回的神秘又奇異的經歷,母親也不知道該對誰說呢!其實母親這廿幾年來,偶爾會有一些對父親的夢境或感受,但母親畢竟對父親當年的離世心有不平,而她也知道我對死亡與靈異的冷淡闡釋,因此我們很少談到這方面的事。 怎麼不早說呢?嘻嘻!電話這端的我,於是微笑的,把我所「凝視」知道的整個完整的經過,重新實況轉播告訴母親。 年初當時,母親在海山捷運站從樓梯跌下,摔破頭當場快速失血,送到亞東醫院時命在危急旦夕;當時遙遠還在幽冥時空的父親,因為夫妻心意相連而同時察覺。 但廿多年來身在鬼魅境地受苦的父親,早已經滄桑淒迷多時,哪裡還有任何能力可以跨越山水時空,去解救那位正在喪失生命又意識嬴弱的妻子。 父親焦急萬分到了極點!無法救助一臂之力的痛苦,也到了極點!而這份因為關愛的痛苦深深的椎心驚醒,也穿透了父親自己處在鬼身的矇昧。在走投無路的苦難最終,父親這才終於第一次毫無保留的、捨棄一切自我的,衷心懇求大悲觀音菩薩的救苦救難。 因為對母親危難掛念的心力貫穿,父親迸開了一切封鎖的心門;也因為交會了菩薩慈悲力量的交相貫穿,父親遙遠的聲聲呼喚,折射傳到昏迷母親的耳畔,成為一聲聲驅趕著「回去!快回去!」。 母親會聽從的,始終只有父親的聲音吧!母親最終順利清醒了! 而父親在幽冥彼端開始再度「死去」,卻也因為這個自心湧出的小悲與菩薩大悲力量融會的瞬間,讓父親終於在菩薩的醒悟能量之中,第一次清清楚楚的看見自己過去來今的全部生命記錄。 那是如何從當年一念的迷執與長年細微的惡業累積,然後一念一路的走向苦楚! 每一個微細種下的苦因,推向一步步錯誤的抉擇,直到最終喪失了寶貴的生命也並未停止,還要繼續受盡漂流風霜,淪落到這般苦難無邊的幽冥處境之中。 我告訴母親,父親當時在喊醒完母親之後,真的是全然的放聲大哭啊! 一個歷經滄桑的男人,這麼心肝俱碎的哭盡一切生死的荒涼蒼茫,也哭透所有堅硬的執著萬端。然後在無止盡的眼淚中,父親的鬼魅身軀逐漸的透明、隱去。 直到最後一滴,伴隨苦難消溶的眼淚流到盡了,父親的神識也重新流回到了輪迴的原點,終於再一次來到了轉世的瞬間了。 我告訴母親,多虧了她最後「這麼一擊」的犧牲,撞頭流血昏迷。這場所謂的血光之災,一位女人的每一滴血,流到另個世界的一位男人的眼中,成為每一滴淚。 畢竟還是此生的夫妻啊!母親除了廿多年來為父親定時的上香祀食之外,這「關鍵機緣」的一臂之力,還是奠基於如此情緣深繫的夫妻之心,才能相互跨得過、轉得動那無邊的生死海! 這些年,母親最終慢慢放下了譴責與不諒解,父親的自我禁錮同時逐漸消減,而這場最終回的乾坤反轉,還是在一個「死亡」的場景中。為了對方,彼此窮盡各自的血與淚,換得對方伸出的透明之手,緊緊相握! 父親這幾十年來雖然遠在幽冥,對於母親確實還是時時無言的虧欠而關心不輟的!但這樣遙遠的呼喊,卻令我無比震撼! 因為對於矇昧無力的鬼道眾生來說,那可是要不計一切到達「碎心碎肝、碎身碎骨」的喊著,才能讓山水相隔的母親那端,從昏迷的徘徊中聽見的啊! 父親為了母親的生死危急當下,把自己殘驅的剩餘能量喊成無盡的碎片,也在所不惜!而在這父親犧牲自己的當下,由觀音菩薩與父親本性中所湧出的甘露與眼淚,卻也因此開始融化了每一個最堅固的碎片之中,那些最堅硬難轉的苦難業力。 這應該算是父親,送給我的一份神聖禮物。 如同夏學蔓,如同聖嚴法師,如同陳慧劍老居士以及許多讓我得以參與他們臨終到往生過程的朋友,送來的各種以一生揉鍊而成的最後精華。 生死與一切的整個不可思議的機緣安排,讓施者與受者,讓得者與失者,一旦看穿生命的境貌,都是如此讓人難以言說的「悲欣交集」著! 原來,所謂的「菩薩的甘露」豈是有形有相的其他,那正是由極致盡透的自性內省中,泉湧而出的,所有懺悔與領悟的眼淚啊! 而當苦難中的我們,願意以最極致捨己利他的代價,甚至死也不足惜的鬆開我執的最後瞬間,便能看清了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以及其中的一切錯謬執著;那些都是如何的在自己抉擇了層層覆蓋成無盡虛浮的境界啊!而當生命與輪迴的真相,如一輪明月擴散籠罩,一切開始轟然又隱然的徹底通透之際,便讓我們又回到重新歸零抉擇的原點。 我告訴母親,儘管她自己毫無所悉,但確實是要多謝她,用自己的血,幫了父親最後一把!而父親為了母親形銷骨毀的呼喊,要母親從通往幽冥的路途中回身醒來,他在鬼道中窮盡了力氣而為母親犧牲,卻因而讓他順利莊嚴的去轉世投胎了! 這對夫妻,曾經共同經歷過百般的愛恨情怨,生死兩端的大海上縱使濤天,而在歲月平息了起伏殘痕之後,真正淨絕的「愛」,在關鍵時刻,終於還是如明月般,在夜空大海上莊嚴的水落石出。 父親儘管當年多所錯謬,但本性是真正善良無比的。我很敬佩他,尤其在智識上始終助人不懈;即使同在鬼道中他自己有時候沒有香火受食,餓著肚子也還是願意經常幫助其他昏昏傻傻的「好兄弟們」指引迷津呢! 如今苦難受盡,功德月明,父親順利到了不錯的新世界。我告訴母親,這位新的少年郎可長的還真不錯,並且擁有清淨智性的性格,繼續的與許多友伴正在「進修」著所有大覺大悟的課業學程呢! 我提醒母親,接下來,父親終於可以真正有能力,保佑我們了! 父親成為「績優股」了,母親應當可以好好的供養祈求,請父親多保佑她今後晚年要常保健康無憂,而在母親此生的最終時節,一定要父親承諾以彌補當年迎娶時的窮酸,而改以風華璀璨的陣仗,迎接母親到美好的未來世界呢! 從十五歲那年開始,我的父親王南財過世之後的我自己的人生,遂正式展開過眼迢遙的風景與旅程。 多年來,名利是摘下一片葉子嚐嚐滋味,情愛是靠近一朵鮮花聞聞花香,我走進所有別人的故事中棲息片刻,悲喜最終悉皆揉成一顆珍珠,然後起身離開,放進我自己無盡的眼底行囊。 當年父親的死,成為我第一個正式的故事起點,以及所有故事難度的基本標準。而這顆自己故事裡的珍珠,輾轉揉搓了廿七年,如今才得初步真相的耀眼璀璨。 父親的死讓我明白,人生的得失一切以及人世的去來所有,倘若都在伸開雙手掌紋之間的生死兩端,能夠細細的丈量、聆聽與觀照,總有一天能夠理解、看見、聽見那些人生「苦與樂、笑與淚」的最終面貌。 十五歲的夏天,父親的死讓我開始,停止去繼續疑惑,而能放心的展開旅程。 當然,在這過程中,旅程之中依然也會以無止盡的漫長,去繼續敘述著苦難與領悟之間的震動。而一旦某個關鍵時刻,自己因為智慧不足而感到難過或無助,所幸依然可以向著明月一般的菩薩光芒,深心去仰望與呼喚。 我在亞洲呼喚觀音菩薩,在歐美呼喚聖母瑪麗亞,在地中海畔呼喚雅典娜,向著任何文化國度中所有慈悲與勇敢的符號對象呼喚。永遠不用害怕失去,不用害怕未知! 幻夢一般的短暫人生,就算把這場夢信以為真,必要時仍然會有足夠的「甘露」,已經就在我們的胸口,最終在我們淚眼朦朧的片刻,成就出一份透心的平靜,然後勇敢深吸口氣,重新開始。 即使在那生死聚散的無助極致之際,只要能夠在衷心的祈禱中,先行攤開自己所有的執著與悔恨,直到流完那淨化靈魂的眼淚之後,對於今後苦難的人生,便再也同樣「無畏」了。 在那無比奧妙難懂的萬般機緣之中,我知道,觀音菩薩從來不需要,也從不真正「現身」的!菩薩永遠會以我們自己,與周遭的一切機緣,來啟示也救贖著,我們所有迷失的經過。 週末午夜的今晚,我的父親,喔!或者應該說那位曾經是我父親的美少年,在那夜空星海的彼岸,正在認真的聆聽與思維著那千重萬般的覺悟習題,並且從他自己所有生死苦難的人生開始重新閱讀起。 就像他當年出身在貧困的養父母家庭中,卻能認真學習的成為一方才子呢!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要在週末前夕的子夜,寫這麼一篇深奧又玄異的文章。死亡,是多麼令人避開三舍的主題,而這些深邃的過程,也哪裡是人們能夠理解,或有興趣理解的呢? 但我在夜空這端,無以言喻的望著那位父親的少年,感覺像眺望彩虹一般的無比幸福!自己心跳如同躍動的鼓聲節奏,夜風流動也成為迷人的透明曲聲,這確實是一個適合向著燈海人間,兀自吟唱的時刻。所有的文章,無論在一萬人或一百人面前,自然有它自己的道理吧! 十五歲那一年,我沒有流淚,因為我不確定。但今晚此刻,我滿足的流淚了。 當初來不及說再見的父親,原來自始至終,我從來沒有一刻停止凝視,他早就在我的血液與呼吸之中,從未離開。 今晚,是因為我確定了,月落星移的某一天,我們必然,是要再重逢的! 而在這之前,還請父親繼續在遙遠的生死海那端,認真學習,好好守望,直到我們在彼岸重逢的那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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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