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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1 17:08:19瀏覽2332|回應6|推薦30 | |
這幾天排除一切,在安寧病房陪著一位朋友。 最近都是這樣的,一旦再接到暌違許久朋友的「緊急召喚」時,往往都不是什麼好消息。我連他早先罹患癌症的病情都不知道,如今重逢,因為他想排定時間與幾位朋友們「話別」。 「不和你再多說幾句,抱一抱你,我會死不瞑目的!」他微笑對我說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陣酸抽。 從年輕時,我就已經是習慣貼近著生老病死的氣息,而了然於心的人了。但經常最傷感的,還是面對眼前這麼一位熟悉又已經「正在消失」的面容。我可以調用的光芒或咒語,都已經為時已晚。 他當時為了追逐自己事業生涯的成功,背棄了婚姻與家庭。如今進入倒數計時的關鍵時刻,已經改嫁的前妻和移民的孩子,都沒有再在病榻旁現身。他自己倒是一派輕鬆了然,固然我認為他是刻意強裝堅強。他給我看他排的「時間表」,從九月中旬到今年耶誕節之前,每天都排了輪番要話別的朋友。因為安寧病房一般來說,也是癌末最後三個月採取「止痛照護」為多。 「然後我應該就要『啟程』了!」他說,他希望能順利在2010年到臨的跨年之前,順利的嚥下最後一口氣。 當我們自己不是病人時,總覺得應該鼓勵病人勇敢的對抗病魔。在此同時,我們卻也很難想像,其實「順應命運的安排」有時更需要勇氣與智慧。 這兩天在他清醒時,我們都日以繼夜的聊天。過去他最愛對時政有所評論,如今隻字未提。聊最多的,當然是共同的回憶,以及這當中有任何觸發他的感慨和領悟。 人到了最後時刻,自己的人生,成為一本前後翻閱的書,以及可以任意加註的筆記。這樣的感覺,無論是真實或錯覺,都已經不重要了! 談著的時候,其實都是更能抽離與客觀,但在情緒上卻也經常更迂迴在某些情感記憶的層面難出。 這兩天我如同家眷一般的陪著,於是他似笑非笑的嚴肅表態,他認為我是他這一生中最接近他「靈魂伴侶」的重要人物,雖然他不是同性戀,但如果能夠撇除「性」的因素,他願意坦承他對我的感情此生是到達「愛」的程度。 我則是意興闌珊的回答,對於曾有算命的說我上輩子青樓名妓,就算如此,我也還是「賣笑不賣身」的啦!我說,他是那種屬於某一種「強者的寂寞獨白」,而有緣在商場也非歡場相識的我,只是比許多人更願意聆聽,也恰好聽得懂而已。 兩個大男人,一個來來來求愛,一個去去去嫌棄,鬧來鬧去,連來察看點滴指數的護士們,都笑得合不攏嘴! 事實上,感情的話題再怎麼難搞,對我這種生死愛恨信手拈來的狠角色來說,接下來只要順勢將話題,引回當初的「初戀時光」,每一位風流胚子的感情帳,自然將他們打回當年那位少年郎的靦靦模樣。 每個人在歲月時光最後的「回首」,會去看最多眼的,始終都是「情感」。 我在兩個小時內,不露痕跡的導引並且聽完他畢生一共十二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然後起身央求他小睡片刻,表示我也要去外面吹吹風、買杯檸檬蘆薈冰沙。他忍不住抱怨,覺得我對他的深情態度,完全像歡場的「媽媽桑」一樣回應的老練卻無情。 「請問這位包場的大哥,那我可以回一下其他『客人』的電話和EMAIL一下下嗎?」關上房門時,我故意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在安寧病房的時光之中,情感的安頓,始終是真正的最後習題。 我知道這位幾乎是要孤獨走完人生的好友,一向知道我對於逝去朋友們「送行的善意與能力」,才會故意耍賴,一副要我當他的「未亡人」似的。 當然,安寧病房之中,如果還對自己人生的一切不去誠實,此刻難以坦然,之後也將很難捨放! 這也是我自己每回有機會到安寧病房陪陪朋友,我總要協助他們好好處理「這一塊」,成為他們情感上反思整理的送行者或者媽媽桑都行。 我們總要輕鬆的聊起,那些「不做,會讓自己死不瞑目的事」。不是去計算「人生還有哪些遺憾」,而是去好好理通自己,以及自己人生某些隱藏在結構深處的縛綁和羈絆。 到了最後,人們以為的那些菜色的口腹之慾,或者未去的旅遊之地,壓根都不是一個人真正在意的事了!就算是過去憤怒或怨恨的人事物,在我的輔導經驗中,也都只是如何幫助進行「拆解」的過程,讓這些心頭難消之氣,在長或短的時間裡,被領悟給蒸發而已。 最終,幾乎都是「情感」!包括那些「錯過的、辜負的、虧欠的、感念的」一切友情、親情與愛情,那些無以回溯,並且也無以寄望彌補的可能,最讓人難以「瞑目」。 而在此之際,我總是順勢推出我的「保佑論」以及「重逢論」,協助安寧病人穿越他們自己在情感上的執著與牽絆。 我總要他們一旦死後,無論自己的信仰為何,都一定要「想辦法先去那些淨土或天堂的好地方」,這樣他們才「有能力回過頭來保佑我們」! 當時辜負了對方三年,那就連「利息」一起記得,要保佑她或他,這四年內平安順利,助其心願成就。 重點是,死後可千萬別去糟糕的地方呢!或者投胎變成小貓小狗甚至小蟲小蛾,或者變成鬼魅黏著不散,成為所愛之人的「拖油瓶」呢!因此,先別回頭想太多,先專心有信心去好地方再說吧! 倘若如此還是沒辦法平衡思念,仍有強烈再碰觸、再相愛的意志,那就要有信心在時空輪迴的某個未來,能有機會再次重逢;但這個前提仍然是,「要先去好地方,才有主動抉擇的能力吧」! 「我們倆交情再好,總不能為了遷就要和你重逢,我得要投胎當蟑螂吧!」我非常正色堅持的表示,「就算那些誓言要七世夫妻的真愛,也最好平時多做好事,不要兩個人的六世夫妻,是兩隻蟑螂或蚊子吧!」 「你要的話,我和你當然可以在一起,但那就應該是沒有跟『性或慾望』有關的地方才對!算算即使不是極樂世界,那也應該是沒有男女相差異,境界更高、更清淨的『色界天』才行!」 到了這個中年季節,周遭「生老病死」的喜悅與傷感此起彼落。 許多人生從過去累積至今的價值與信仰,開始在關鍵時刻發酵與作用著,成為某種關鍵的支撐或力量。 我們如今普遍能夠集體感知的威脅,是「大自然」的無情,與「疾病」的無形。但作為每個人杳不可測的「命運」為主體,其實涵括了所有最劇烈難忍與最細微難辨的衝擊。 不知怎的,總覺得安寧病房,如同一座可以去「探望人生真相」的修道院。 在當中思索那些「不做,會死不瞑目」的想法或心願,總能讓人重新排配現實時光中的某些取捨,讓人在「把握與錯過」之間多所省思。 尤其是那道名叫「情感」的最後習題,始終是心靈如燭光最後微弱片刻的真正所望與所依,猶待好好的面對、處理,到最後放下。 我最終沒有接納好友的「愛」!我答應無論我有沒有機會為他最後臨終「送行」,我最終會為他唸誦一百零八遍的梵音大悲咒「鋪路」。 基於他此生海內外的所有朋友之中,可能只有我會念經而且頗達專業水平,他終於在衡量得失之後,決定放棄「知心的名妓」,選擇「指路的名師」。 對於他深具智慧的抉擇,我告訴他我決定附送七遍楞嚴咒,協助關鍵時刻「剪斷」他對人世所有無謂的情緣,以及那份最後的牽繫。 「那你要答應我,我們無論如何,一定要再重逢!」下午臨走之前,他在安寧病房電梯口把我抱住,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 下週我又要離開台灣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能夠感受眼前的這位好友,在我們這一生緣分之中最後一次的生命餘溫。我拍拍他,也點點頭。 安寧病房真正的最後一道習題,沒有別的,始終是「離別」! 我沒有捨不得,我只但願彼此,因為彼此都真正懂得了,也真心相信彼此,而無論生死,都更堅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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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男女話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