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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1 15:55:10瀏覽2078|回應10|推薦43 | |
今早臨出發到機場前,到長庚醫院看一位朋友。 安寧病房裡,每一位從回憶裡活生生走到眼前的人,無論探病的或被探望的,心頭都交織著喜悅與感傷。 他約我在醫院地下室熱鬧的餐廳吃早點。 清晨六點多,我在來往的人群中,看他穿著病人服,推著點滴東張西望,一發現我,便像以往那般斜著似笑非笑的眼神與嘴角,慢慢走過來。 醫院的餐廳,是一個情緒的驛站,悲或喜的動作都要暫時離手放下,只讓嘴巴發揮本能。 我開口問他可以吃餐廳的東西嗎?他說可以吃一點。我伸手摸摸他那略顯蒼白清瘦的手背。 餐廳周遭的喧嘩因為空間的迴響,更顯出那種屬於醫院特有的沈滯與空曠。我真不知以他的個性,是怎麼熬下來的。 但顯然彼此互望著對方「吃相」的我們,因為嘴巴裡的蛋餅豆漿各自吞嚼,只是笑一笑,也沒有多說什麼。 我該對他說的祝福,他該勸勉我的努力,以及我們從來都沒有說出口彼此的憤怒或感謝,應該再怎麼說下去呢? 他是一位始終把我「帶在身邊」的人。 即使像我這樣天涯海角的飛著,他始終理直氣壯的認為,我是唯一、且最懂他的人,因此我也應該從不遠離。 身為一位當年的富家子弟,他視周遭的一切與別人的狀態為無物。他會在清晨五點殺到我家門口猛按門鈴,強橫的要我陪他去打高爾夫球。 當初在飯局中初認識時,他輕蔑的對著我向同桌客人說「你們媒體人是把台灣社會搞爛的蛆」,這傢伙的無情羞辱,反倒讓我對他感覺興趣萬分。 走進別人的人生森林,向來是我年輕時的冒險與專長。而我笑容燦爛的回應反差,也令他猛然一凜! 對於這位後來得知他總愛匿名捐錢給家扶中心大筆錢的「憤青」,我總是同情他個性中有一種「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孤絕」,而一再勉強遷就。 我像是一名被擄走的杭州秀才,成為蒙古契丹小王的書僮。即使前幾年我奔波在兩岸三地猶然如此,一回到台灣沒給他打電話,立刻便是一陣咆哮。 直到一次終於太過份,他如同一名無理發怒的拗扭小孩,為了不讓我在假期回花蓮老家探望母親,只因我拒絕與他飛車前往拉拉山買水蜜桃,他竟然搶走我的車鑰匙而一去不回。 我終於出現「千年火山」一般難得的暴怒以對,並且是以我一開口就足以是蠍蜂毒針般的傷人用詞,連同他過去的無理行徑,足足在手機裡罵了他十分鐘。 最後是我憤怒的掛上電話!他在隔天幾次撥來,我也都不接。然後我再度出境,離開台灣,更拒絕接漫遊。 我一個月後回來時,車鑰匙已經放在一個掛號盒子裡寄來甚久,裡頭還多了一只手錶。 我撥電話給他,他電話不通。然後我東忙西忙著,又出國了。 這麼來回幾次,於是幾乎毫不費力的,我連同這個人,以及歷來所有的勉強遷就,和當時高漲的無情憤怒;這件牽絆多時的友情行李,就這麼輕易的像煙霧般,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人一生之中的友情際遇,本就是這般來來去去。 有時候,我們會有這麼一位並不真的懂我們,而是我們深懂著對方的「知己」,卻這麼在自己的人生過程中,成為每一個驛站停留之後,始終出現在視野角落的「一件匪夷所思的行李」。 然而在我的生活中,後來已經有更多不同國度的新記憶與新朋友,如同潮浪般來回,將屬於這傢伙在我心頭的岸上沙堡,完全的覆蓋殆盡。 直到上個月我在機場貴賓室,遇見一位台商的共同朋友,這才輾轉得知他罹患鼻咽癌的消息。 我已經見識,且陪同經歷過無數朋友的「老、病、死」,早能從容以對。 但後來才知道他已經是鼻咽癌末期的病情,一時之間如同滿月夜空下的「千年退潮」,頓時讓我看見那個友情沙灘上的一個讓我百感交集的孤獨人影。 我們再重逢時,他還是狀似強橫冷漠,一副記恨我不聯絡的模樣。 餐桌上,他的母親在感傷與眼淚中,為我還原出他罹病的時間座標。 他母親說,原來他因為不明鼻腔出血,後來早已得知罹癌,卻頑固的不願意動手術,尤其要做痛苦的化療。家中沒有任何人,能勸服得了他自小以來的堅硬固執,只能更加遷就他,而他更加喜怒無常。 而算算也就是我們當初相識不久,我也好幾次見過他鼻子塞著衛生紙止血的好笑模樣。至於我們兩人當初翻臉的時刻,其實是他再度被查驗出病情惡化的同時。他沒有說,我也毫不知情。 我在醫院餐廳深深的望著他的眼底,他沒有像過去一般總是閃避。 再強橫的眼神個性,折磨至此都繞著一圈病容,只剩隱約的燭光。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積累了足夠的滄桑與智慧,可以坦然面對所有周遭一切即將「陸續失去」的未來。 我確實是的。但直到此刻看著他,我卻深深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少不更事」。只有勇敢無畏的不怕失去,卻沒有「洞悉失去的原因」! 對於當時一心以為自己向來「善待朋友、付出夠多」的個性,其實並沒有穿透看清我在與朋友的緣分,當中之所以的「真相」與應有的「角色」。 在他看似強橫侵襲的態度中,我畢竟沒有全然捨去自我執著。 這讓我不再如最初,去好奇與理解他蠻橫的原因,而只是猶豫著自己應該遷就或拒絕他的干擾。 這讓我最終未曾看見或感受到,他那讓人窒息的本能霸佔,其實正是他無從對任何人訴說的某種「求助」。 是的,這個地球上,當時只有我開口,才有可能讓他接受手術與治療。 他母親說的沒錯,她這一輩子只看過他兒子,會聽進去我說的話。 我錯過了,錯過了我之所以會這麼被他霸佔無數時光的「真相與角色」。這讓我無比感傷。 簡單吃完早餐,我又得啟程了! 他當然已經不會繼續再阻攔我的行程,但此刻他沒有像過去那般惡狠狠的瞪我,那一副老朋友「了然於心」的默默無語起身送我,反倒讓我眼眶鬆軟泛光。 而每次來看他,我總記得戴著,他後來連同車鑰匙寄來的手錶。 非常名貴的一只手錶,被抽了五節錶環;因為我的手骨比較小,沒想到,半年前那次爭吵後的歉意,他是這麼細心又沈默的計算好寬度。 看著他在身旁,推著點滴陪我在長廊上走向門口,我想起那些年輕時刻,我們倆在他名貴跑車中快意奔馳的夜晚,當時聽他滔滔不竭的說他要去組一個改裝車隊,把一些修旅跑車改成急救設備健全的「另類救護車」,然後他要自己開去把一些山地部落的貧病兒童,接到大醫院救助的雄心壯志。 他當時說得手舞足蹈,滿眼發亮,而我卻立刻洞悉他的動機,笑他根本也是因為救護車才能飛速飆車,而且不會有警察或測速照相的緣故。 在那最初單純相交的友情中,我們如此享受著青春的夢想,燃燒著歲月中的碰撞,以及逐漸在對彼此熟悉之後,鬆懈成為一種理所當然。 而直到那最關鍵的得失取捨的「我執」,讓這場情感的緣分之所以「緣起」的真正意義,被我自己的憤怒給遮蔽了,而失去了一個導向圓滿的機會。 雖然如今,他讓我明白了,所謂真正的「友情」,並不是為了享樂、賺錢或其他,而是為了「某一個關鍵時刻,彼此拉一把」! 但我當初沒有伸手,甚至將他從我的世界推開。我沒有想到這一推,不僅是他,連同他的健康,還有他那些天真動人的夢想,都成為我眼前的一場煙霧。 於是我正在面對著,我即將失去他。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難以言喻,愛恨大多未知前路,因此成為一場少不更事的奢華。 歡笑或爭吵,付出與要求,都是心態上不解「無常」的任意揮霍。 依稀記得就是在這華航的飛機上,曾經一部電影中有句台詞打動我:「人世間的所有死亡與失去,都是為了讓人學習懂得感恩與珍惜。」 如今臨走前,我總是要在醫院門口,不顧旁人眼光的深深的擁抱他三秒鐘,在他的耳邊深深的吸一口氣,並且親他的臉頰一下。 我不要到這一切都成為冰冷的觸碰之前;而要讓他當下清楚知道,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永遠記著他正活著的氣息。 我也要讓他知道,我走得再遠,也不會再轉頭離開。 因為無論現在或未來,我也都會請觀音菩薩代替我,一直「把他帶在我身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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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男女話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