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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02 01:02:01瀏覽3156|回應7|推薦11 | |
我的「夜市人生」,大約在2002年林口圖書館附近的空地決定施工蓋大樓後,才終於正式結束。 此前從1995年在林口買房落腳之後,生涯僅容在這座島嶼上的我,都要靠著週日夜晚,模擬著幾位夜市攤販好友以及他們與我天壤懸殊的另樣人生。 這才讓我得以獲得某些人生流浪的能量,並保有一份生活倖存的希望。 . 長期經濟與房價低迷的當年,縱使農曆過年期間逢到週日,流動夜市也依然在寒冬中高掛著熾黃燈泡,熱騰騰的聚攏攤販與客人,來賺上些許從紅包直接抽出來的鈔票。 我和一位賣煮玉米的喪妻男子、一攤賣臭豆腐的老少配同居男女、一對賣婦女髮飾的中年夫妻,一對賣手錶銀飾也吃素的道親夫婦,還有一家四口包括越南新娘在內全然香味飄散千里入鼻穿魂的夜市滷味攤。 反正來來回回、買來買去,經常也聊來聊去,最後就變成顧客朋友了! 特別從1997年後的幾年,我有緣也有刻意的閒情,專程也逐漸順利的進入了玉米男和髮飾夫妻的生活世界。 . 他們租房子住在三重自強路、仁愛路一帶的狹窄又陰暗的四層樓老舊公寓,是上下鄰居。 後來我經常在TVBS上完早班或者輪休的白天,跑到他們那裡去東張西望,也逐漸聊開了他們各自的人生。 一個原本開西裝店是裁縫師父,妻子病故之後再加上西服訂製生意不再,店面收了,後來乾脆批些玉米、花生、菱角每天夜市蒸煮賣賣,也才有真正的現金收入。 至於夫妻檔,原本開螺絲加工廠,後來製造業遷移往大陸,他們這種靠上游給單以有限的人工與勞力賺取差價的環節,當然也就無法生存,而夫妻就一起去批來女生各種髮飾、胸針、梳子等低價流行小物,來努力討生活了。 之後更熟,成為真正的朋友了!夜市攤後面蹲圍著聊天、老公寓裡泡老人茶,人世間的有情與無情遭遇,說都說不完。 我吃玉米他不收錢我硬給、我拿梳子他們不收錢我丟了跑、修換錶帶他們說收成本就好我OK;唯獨臭豆腐倒是很摳,泡菜都沒多給。所幸滷味攤最終在我幾年下來放電又哀求的攻勢下,沒出嫁的50歲女兒終於瞞著老媽和越南嫂子,把獨家的滷包配方寫給我了! 然後,他們也都繼續告訴我,這個流動的夜市裡還有哪些其他人、其他事。有哪些摩擦恩怨、哪些生涯起落;乃至整個夜市涉及幕後的黑道白道關係。 此外,特別是整個夜市不同攤販各自的成本與毛利如何;還有從他們每星期的每一天分別在北台灣不同地方流動擺攤,所見到台灣基層民生消費的現況以及種種變化。 . 如同身處另一個世界,貼近望著這樣的另一群人,如此交織著屬於他們命運中的複雜與單純。 他們的生活中,遍地都是很難有詞彙可以描述的樸實與苦難。即使文學,也很難垂憫進入其中。 三重仁愛街老舊的整排公寓裡,每一戶幾乎都是深深幽幽的,霧面窗戶裡,屋內透著祖先牌位與神桌上的暗紅燈光。 沿著窄巷路旁走著側看一眼,那些屋內客廳看著電視發呆完全不動的老人、站門口大聲講電話打扮俗豔的中年女人,以及偶爾從身旁跑過尖笑呼喊追逐著的小孩子們。 這裡不是我一輩子所熟悉著的,由媒體、企業或政府所交織而成的「北市都會場景」。 所有與我生活徹底遙遠的人們,在這裡為我訴說那一段段,或許僅能容許外人專注沈默聆聽的傷痕過往,或者如今說來不幸也雲淡風輕的顛簸人生。 然後據此全部顯影著,在這個社會上的那些真實到纖毫畢露的殘酷、迂迴在城市角落的奔波,日以繼夜重複著這一切的基層人們,只為換取現實生活中一份對於幸福微渺的想望。 . 我從2004年起,就此更忙諸於兩岸三地的天空,最靠近住家的那個熟悉的林口週日夜市早就消失了!之後我卻也無暇再去緊追,那些在林口其他地方「此落彼此」的新地點。 起初每次回到台北,還打些電話問候他們幾位。 但後來得知玉米男沈迷於麻將了,牌桌上的輸贏現金,據說比賣玉米還更直接。最初知道這令我不悅!我還打電話去罵他。 而這傢伙之所以染上打牌惡習,後來才知道,其實也是因為曾經有長達將近一個半月的梅雨季緊接颱風。於是這些「靠天吃飯」的夜市攤販,就此完全無法出門做生意擺攤!一個半月完全「零收入」!養兩個小孩上學唸書的玉米男,只好靠牌桌上沒有日夜風雨,來苦掙出生活。 至於賣髮飾的夫妻,後來與公寓房東因牆壁水管漏水鬧翻搬家,聽說太太也得了子宮頸癌,於是他們搬回老家基隆養病且小範圍的擺攤,夫妻不再每天駕著改裝的發財車內,塞滿層層疊架的小飾品,每天這麼三重新莊淡水各地的四處跑了。 然後最終,無論是因為任何原因,他們當年幾乎都用易付卡的手機號再撥打,也都變成空號。 又一陣子之後再撥,已經成為陌生的別人使用的號碼了。 . 剛剛晚上十點多,我在如今林口中山路旁的週日流動夜市,吃了臭豆腐和玉米,也去五金雜貨小攤上,交官了兩把大小菜刀、不銹鋼蒸盤、LED手電筒、打火機之類的買了一籃東西。 我一直喜歡看,夜市慢慢夜深,開始這麼陸續收攤的過程! 這意味著眼前這些奔波討生活的人們,即將各自收妥好、堆入小發財車,啟程返家休息了。 雖說我也知道,回家還都要繼續整理清點收拾,尤其賣吃的!搞到深夜三四點以後,有的甚至就要直接去傳統批發市場買貨了。 但這般眼前從人聲鼎沸,開始逐漸散去的蕭瑟時分,縱使周遭看似越發冷清,我心中卻越發溫暖起來。 . 多年來,我自己從不會想去士林夜市、饒河夜市這些錢潮洶湧的「固定夜市」。我只鍾情於「流動夜市」! 流動夜市裡面的人們、喧嘩的聲音、飄散的氣味,全然赤裸如畫;畫中流動著人海起伏的真相,與生命旅程各自流浪的悲歡。 「吃兩三根玉米、吃一盤臭豆腐」,是我最基本的,彷彿一場從天空俯瞰人間聚散的盤腿合掌儀式。 那是一種如實而知,且全然無言以對! 卻也並不盡然,會帶著無奈感嘆;而更多是幾分既陌生又熟悉的理解與相伴,彷彿我也曾經在某些時空,經歷過這些同樣的起伏流離。 如今來到眼前走入其中,也毫無具體目的,但也沒有任何索求或期待。 . 最終或許,這些人們留下了不少透明的,但至少是我仍然可以隱隱辨識的「滄桑」吧! 他們以他們各自的滄桑,為我揉出一道命運無常深處最終的苦中帶甘、乃至笑中帶淚。 包括當時,我坐在破舊公寓的小板凳上,支著下巴仰著頭,聽著聽著忍不住用力拍大腿與他們一起大聲狂笑起來。 摩托車從巷子遠方呼嘯經過樓下,在屋外按了喇叭。髮飾丈夫立刻不爽跑到窗戶邊,大喊了聲「幹恁娘」! 而午後陽光如此溫暖又窄暗的,穿過霧窗玻璃,投映在玉米男灰白短髮之下,那張緊盯著我瞧的爽朗又帶點天真的滄桑面孔。 眼前一切如此殘陋,卻又美麗如畫,而我突然一下子彷彿驚醒。 然後,髮飾太太笑盈盈的起身,開口問我:「王先生,還要不要加點熱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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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雜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