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花開季節

關於花草樹木，我是無知的，因而那日之前，一直錯將迷迭香誤認成了薰衣草。

早前上班時候，吃完午飯，多半我會和三兩個同事，繞著公司左近的街道走上一大圈。我們穿過那條不時有輕軌電車轟隆隆駛過的大街，踏上樹蔭匝地，兩旁全是科技公司的橫路，再右拐兩個街口，往回程路上走，那間生產ＩＣ公司的停車場外，沿著行人道旁，好長段距離，就會見了排迷迭香，齊齊整整全約有半人高。春末夏初的季節裡，悄悄開出紫藍色花串，且散著草腥味，隱隱約約地，路過的人都聞著了。

有一日，我走過她們身旁，不經意的順手摘折了短長兩枝，攜回辦公室來，費了點勁，斜插在小隔間隔板的隙縫內。隔壁小間的游瑾見了，從隔板上方探頭過來問：「隔壁公司摘得？」

椅上起身來，隔了板，我與他面對著面說話：「這花香好生奇異。」　
「有人就歡喜這種氣味，你等一等……」他轉身辦公桌抽屜裡掏出個硬紙盒，隔空遞給了我，「試試，迷迭香餅乾，傑生最愛吃了。」傑生是他的獨生子，和我的五歲小兒子同樣年紀。五十左右歲數的游瑾，婚結得晏，真不知為何事蹉跎了──他這媒我後來聽聞是公司同事麥可妻子牽得線。

我疑惑的問：「這不是薰衣草嗎？」
「ㄣ！ㄣ！」他搖搖頭。

游瑾不知是第幾代日裔美人，原諒我笨，他的姓我說不清楚。翻成英文的日本姓，囉囉嗦嗦一長串，我總也沒法記明白過一個，就知道他的譯成漢字，是個「林」姓。曾聽朋友說，日本「林」和中國「林」，沒有絲毫關聯，硬去攀親認戚，人家是不認的。

游瑾個性直來直往，這些年說話得罪不少人，同事場面上過得去，公司裡真心的朋友，我思來想去竟沒一個。有回麥可過來他辦公間裡討論公事，碰巧我在旁，三言兩語下有些疙瘩，兩人對著電腦，指指點點，麥可食指伸得長些，輕觸了下他的螢幕，游瑾不客氣的說：「手指別碰我的螢幕，皮膚上的油脂弄上了是很難搽乾淨的。」

麥可訕訕收回手，臉色一陣難看，這下來的討論，他兩手僵硬的似乎沒處擺放。麥可和他的交情不一般，妻子間更有姊妹般的情誼。游瑾照樣六親不認，得理不饒人，難怪公司企業下的ＢＵ換了好幾個，到哪兒升遷都沒份，一個士官長做到了底。

我和他頭一兩年沒來往，後來擠在同一個小單位，隔個薄板，肩靠肩坐，頗走得近，知道我在前頭小組裡日子難熬，對我很是照顧。有回上面交代下來一件REDHAT的工作，UNIX這方面我不是很熟，他強，跑去隔壁問東問西一大套，他都好顏好色細說，沒給我閉門羹吃，難得還一些不藏私。

我們組經理，傑瑞，是個難以取悅的人。五十來歲年紀，德裔，體型肥胖，卻體力充沛。他對手下人要求高，向外發的信函、文件、電腦程式，一字一句都要過目，還得按著他的要求和標準，才能過關。很不幸的，單位裡，我是第一個被他盯著的人。他總是咬著這句話不放：「為什麼轉來我這裡，賽門那裡幹不下了？」瞧，一點不給人顏面的。

初來這間公司，我在另個組工作，經理賽門黃，華裔，老和尚似的，整天在我耳邊嘀嘀咕咕念叨不停，如同扭不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的一夜天明，念得人欲瘋欲癲；又像魔音灌腦，聽得心發涼發寒。那年座位恰好在冷氣口下，整個夏季，穿了冬日大夾克仍覺渾身颼颼冷。午後我有時就悄悄避開人下樓， 從員工出入口出門，走過停車場，鑽出那排夾竹桃，躲到隔鄰製作FOUNDRY的那間公司一隅，朝西曬會兒太陽，作半場白日夢，待陽光暖和了我的身和心，再返回公司樓上聽那水龍頭的水滴滴答答直到下班時辰。

一年多待下來，滴滴答答的水滴召喚回來我早先患過的焦慮症，我向人事遞了轉換部門的申請書，絲毫不知將一頭掉入了傑瑞的火山口內，從極寒的北冰洋進入了炎熱的赤道圈。

熱風暴一陣陣襲來，使人神經緊繃，滿身冒汗。有次，我從印表機站取出印好的電腦程式規格（program specification），即時一刻也不敢耽誤的邊走邊看，因此誤走入隔鄰美麗台灣姑娘梅麗莎的隔間裡，站在她的椅背後，絲毫不知地繼續閱讀著的程式規格。隱約裡，大腦感應到有信息傳來，我抬眼離開那幾張依舊熱呼呼的8.5" * 11"，就發覺一雙明亮美麗的眸子，奇怪底盯了我不知已有多久。

「對不起，走錯地方了。」我慌亂的離開她的辦公間。來公司一年多，賽門將我和整個公司，不，整個世界給隔絕開了。我與同事全不熟，同事也不敢過來打擾賽門和我的兩人世界。

「幸好沒有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回到我自己的小地方，扭了一把冷汗，慶幸著自己的運氣。然而，這樣的事情後來竟然又重複犯了兩三次。

我還是喜歡赤道圈多一些。傑瑞的咆哮所引發的沸燙火山岩漿，雖然炙人肌膚，一陣一陣的總比那點點滴滴地一夜到天明的無休無止有個期限，何況不久傑瑞又新雇了那個倒楣的羅馬尼亞裔博士，納薩，墊了我的底，作了替死鬼。

我和美麗的梅麗莎、直言直語的游瑾、還有其他的同事漸漸熟稔的時候，納薩成了傑瑞的新標的，可憐剛進門時一個快樂的小矮胖子，不到三個月，被折騰的變成了個愁眉苦臉的落魄漢，低著頭走路，沒些生氣，走道上遇了同事，再不笑嘻嘻的說哈嘍。這樣子拖了一年多，公司裁員，納薩博士在名單內；往好處想，他這算也脫離了苦海。

納薩博士離開後，傑瑞的新目標移到游瑾的頭上。游瑾卻不易惹，何況是公司的老資歷，連大老闆對他也客氣幾分。傑瑞的暴躁火苗，少了專一對象，四處亂竄，胡亂的落在組裡的每個人身上，連他最喜歡的梅麗莎，也吃了一兩次排頭。火大得無法控制了，炙燒出境外，ＱＡ組的越南裔姑娘崔西兩眼濕潤，而 ＩＳＶ組的泰國小姐莉蒂雅卻梨花帶雨實實在在哭了兩回。泰國小姐，加州大學河邊分校的MBA，嫁得夫家是香港富商，不同崔西的堅強，母親肚子裡就怒海餘生，經歷過逃難的歲月，當場在他面前淚珠如同斷線的珍珠項鍊般落了下來，使他十分無趣。掃興的傑瑞一定覺得姑娘們禁不起挑逗，還是臭男人有意思多些：他回頭組裡來，又找咱們這幾個哥兒爺兒們玩耍！

傑瑞與游瑾的衝突愈發頻繁和尖銳了，他人亦一日日的更加暴躁和猖狂，組裡的氣氛凝重的令人有些喘不過氣，山雨欲來。發生事情的那天清晨，八點稍過一些，雖然是星期五，辦公室嗅不著點歡愉氣息，大家都躲在自己的隔間裡，默不出聲，偌大的統間，安靜的像個死城一樣。我聽到傑瑞和游瑾從外邊進來，隔壁小間裡低低地說著話，兩三句後，突然爆出「碰」底一大響，全然靜寂的空間裡，這聲音特別的驚人，我和辦公室裡其他同事一齊警覺的立起了身－－ 唉呀！原來，竟然已進來了這許多人－－同伸頭往發聲處望，只見傑瑞呆站一旁，而游瑾人在他自己桌子底下。

奇怪，辦公室的氣流這時怎麼順暢起來。

傑瑞怒火中燒下，失去理智的一推，讓游瑾去了趟醫院。檢查結果，幸好沒有內傷。傑瑞不再是經理，還需上半年憤怒控制的課程。組裡換了新領導，右喜桑，日裔，同樣是五十餘歲年紀。新經理脾氣好，我從赤道再搬進了溫帶。溫帶氣候宜人，只是他偶爾莫名其妙底要發下脾氣，就像溫帶大平原上起來的龍捲風，欻然而來，轉身而去，我因而常常被罵個面紅耳赤，還不明所以。

右喜桑接了我們經理不到一個月，組裡作日文翻譯工作的資深日裔太太，津子小姐，就轉去了別組。津子小姐全身名牌衣服，每日都換隻新手提袋，溫柔，優雅，有禮。我好奇的問個資歷深的華裔同事：「兩人不是同鄉嗎？為什麼要轉走呢？」

「從前辦公室裡吵過很兇的嘴－－右喜桑脾氣其實不是太好。」
怎麼也沒想到溫柔、優雅、有禮的津子小姐也會和人拌嘴，如果是作色彩分析業務的美幸小姐，整天穿著低胸短裙，面容畫得五顏六色，那我倒有點相信。

「喔！難怪游瑾沒得一起過來。」我自己心裡轉瞬又這麼跳躍想著。

日子逐漸容易，偶爾起來龍捲風，我學駝鳥埋頭沙裡，這風也就飆颺遠去。一年下來，竟然重了十磅，達到平生最高紀錄。古人不是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快樂日子總是過得快些，轉眼公司就有了那次的大裁員，裁割得血淋淋見骨，我和游瑾都繳了電腦鎖，抱個瓦楞紙箱下樓，改領起失業救濟金。

我去了趟台北，見了許多老同學，大學的、高中的。有位同學的妻子和我說：「你們那兒地方大，園子裡種株迷迭香吧！摘來烤雞烤肉都蠻好的。」
我憶起游瑾說過的話，「有人就歡喜迷迭香的這種氣味」，點點頭說：「您說得對。」

回來，住家附近的日本花圃，我即買了盆五加侖的栽在後院空地；然後，我收到了麥可轉來的電郵，「游瑾走了」，事出意外，我禁不住默然良久。

窗台下，陽光裡，那叢迷迭香不知何時早開出了細碎的花朵，隨著昨晚起來的風搖曳，一些不肯休息。花每年這時節都依時不變的綻放，人事卻已極大的不同。美幸小姐換了ＢＵ，津子小姐轉去富士通，崔西則是蘋果電腦，麥可退休玩股票當日交易，納薩博士行蹤不明，賽門黃傳說回台灣私校作兼任教師，右喜桑和傑瑞倒是仍留在原公司。美麗的台灣姑娘梅麗莎，隨了先生先去北京，再深圳，那裏開起仲介公司，自己當起老闆。前數日，農夫市場我遇見了明媚的泰國小姐莉蒂雅，剛從網球場打球下來，滿臉紅撲撲的，全身充塞青春氣息，看不出來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而游瑾已走了三四年。

白髮蒼蒼的我有些懷念那段悲喜交集的歲月。

2013.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