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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9 01:25:20瀏覽1352|回應8|推薦48 | |
〈1〉 開心果竟然只是俗稱,阿月渾子方是它的正名;我放下正讀得那本書,笑起自己的識淺,也不由地為了從書上新識的這個比羅望子還要奇怪上幾分的名字,興起了些許游移的思緒。如煙的往事裡,愛吃開心果的史迪夫在腦海裡出現了,想到這些年來發生在史迪夫身上的那些事,我突然覺得這名字也很合他和他妻子的稱呼:他是如假包換的渾子,他那離異了的前妻,不正就是阿月嗎! 〈2〉 我頭一回見到史迪夫時,他開心底正吃著開心果…… 總公司在亞特蘭大,製作生物醫療方面軟件的這所電腦公司,是我在加州的第二份工作。上工第一天,向位在矽谷中央快速道旁的這個研發單位報到後,我讓小老闆領著去我的新辦公室;八十年代初,辦公小隔間還不甚流行,我的新公司裡,全都是一間間的小辦公室,經理們一人一大間對著窗;小職員就兩人挨擠一個小的,四面多半不見天光。 黝暗的長廊裡,我們來到底裡最後一間,左轉一進門,倒先見了史迪夫高擱在桌上的那兩條腿;在翹起前兩腳的椅上斜坐著,嘴裡不停地,他正吃著開心果。那淡黃褐色的果殼堆滿了一桌面,積多堆高了,無意地一些就被擠落了地上。幾個月前我來了加州,方才頭次見識了開心果,裝在個幾盎司的小玻璃瓶裡,二三十粒的,打開蓋後,一會兒就吃盡了──價錢可是不低。剛從學校出來,我袋裡沒幾個銅子,皮夾內連張信用卡也沒有,眼框子淺,見他那樣子吃,心裡覺得大方闊氣。 同在一間辦公室裡,我們慢慢熟識起來。他高頭大馬,頭髮梳理得整齊,灰藍色的眼珠說不上炯炯有神,開闔間倒發著光,脾氣還算溫順──雖然曾見他和人吵過一次嘴。 他比我小幾歲,我們兩人都沒結婚,星期六日,就結伴各處遊山玩水,打磨時間。那回在聖荷西的農夫市場,他將人家擺賣的甜豆莢,試吃了幾枚,嘴裡卻嘀嘀咕咕地說:不甜!不甜!吊兒郎當的態度惱了那個一臂刺了青的顧攤子男人,大聲要他不要繼續吃了,他反愈發脾氣上來,拈了豆子不停往嘴裏送,隨手將豆莢丟了一地。這樣子就鬧了開來,”Fxxx You","Fxxx You”的隔了個菜攤子互罵,引來一街子人觀看。他人高馬大,再說做生意的和睦要緊,那顧攤子的倒底不好和他真打上一架,虛張聲勢隔空交戰了一會,偃旗息鼓,各自走開;雷聲大雨點小的,教我在旁空自提心吊膽了一陣子。 史迪夫其實是孩子氣的。 〈3〉 也不過一兩年時光,不知怎麼地,史迪夫漸漸邋遢起來,每日沒精打采,上衣不收進褲腰裡,踢踢踏踏地在廊上沓拉著皮鞋。他是寂寞的,公司裡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有一天,他氣嘟嘟的和我說:老闆寫的年度考核,將他溝通能力那項打了不及格。我聽了奇怪,心想這句話用在將個英文說得破破碎碎的我這外國人身上,還有幾分道理,落在了他的頭上,出我意料之外。這些日子來,我新發覺他說話時是有些含混不清,難道這個原因嗎?丈二金剛我摸不著頭腦。 一日,午餐時分,隔壁辦公室的魏克特邀我一起出去吃越南牛肉粉。那一陣子,北越牛肉粉正當紅,聖荷西到處新開了店賣,像雨後春筍般。每年夏天一定上他捷克母國騎上幾星期自行車的魏克特是個自由派人士,生魚片、豆腐、廣東點心各種東方食物都沒有點偏見。等著熱粉湯上來的時候,他倒是和我透露了點史迪夫的八卦。史迪夫是加州上方奧勒岡州人,他排行老三,家裡的幼子,上頭是兩個哥哥──說到這裡,我倒是早都知道的──父母早早離異,遠走他方,祖母將他們三個拉拔大後,就老病死了。沒有大人的細心關懷照顧,他大哥唸中學時,吸上了大麻,不知天高地厚的,好玩的將兩個弟弟都帶上這個習慣;史迪夫當時小學二三年級,哪裏明白這事的輕重高低。 兩碗牛肉粉和一盆子生綠豆芽及幾株九層塔這時一起端上了桌。我的是牛雜牛肉粉,魏克特雖說自由派,倒底還是老美,不碰牛雜,他那湯碗上面堆了的只是切得極薄的牛肉片。我們各抓了把生豆芽到碗裡,我還加撕了幾葉九層塔,一併泡入了熱湯內──九層塔魏克特也是不用的。低了頭吃粉,他沒在史迪夫身上再嘀咕下去;老美他們都是這樣子,旁人的私事輕描淡寫的,不會多說,我當然也不好再問了。只是想到,他那二哥和我有過一面之緣。他來公司那天,與他握了手,講了幾句客套話,印象裡身材沒有他弟弟高,可是長得精神結實,面上嚴肅堅毅,看不出來受了大麻的禍害。 〈4〉 夏季,公司庭院裏的尼羅河百合(Lily of the Nile),開著藍藍白白的花;史迪夫結婚了。一點沒聽說他有女朋友的消息,怎麼就結婚了呢?我好奇地將他拉下樓細問。 傍著尼羅河百合的那塊水泥地,是公司的烤肉區,置了個碩大的烤肉架,還有好幾組的鐵桌椅;夏天,員工福利委員會,一定在這裡辦回烤肉活動:熱狗、大塊的雞肉、沙拉、馬鈴薯片;當然少不了各式的啤酒,幾個40加侖的塑膠垃圾桶裝著,都浸在碎冰裏。 我們坐在鐵椅子上,早上九點鐘的陽光照在身上,有些熱,有些亮:我們就都瞇起了眼,望著那些尼羅河百合,以及一輛正開進停車場的汽車。 「我在報上讀到瑪莉亞的徵婚啟事,見了兩次面,就同意一起上雷樓(Reno, Neveda)結婚註冊。」史迪夫喜吱吱的說,臉上發著光。內華達州真是想急著結婚人的天堂──找家小教堂,繳上個幾十塊錢,連婚前的體檢都是不需要的。 我有輛馬自達出廠的深藍色輕型卡車(pickup),假日時,總是有些友情活要幹,不是幫忙拉電視洗衣機,就是桃子樹柿子樹。史迪夫向越南人開的廉價傢俱店,添購了櫃子和孩子們的雙層舖,捨不得付那幾十塊錢的運送費,腦筋動到我的輕型卡車身上來了。 他搬家後的第二天,就是那個星期日,我和史迪夫將櫃子和床抬進屋裏時,見到了瑪莉亞‧賈西亞(Maria Garcia);黑黑粗粗,體型壯碩,五官輪廓普通,卻顯出些了不大方的世故;長得還算高大帥氣的史迪夫,不知看上了她那一點?兩個孩子倒是乖順,傑米三四歲,她姊姊傑妮五六歲,文文靜靜,躲在一旁,張大了墨西哥裔共通有的那雙又大又黑眼珠,直盯盯望著我,生命中大約還沒那麼近的接觸過個東方人。 接下來的日子裏,連我這外人都感覺出他日子的開心充實──可憐,他從來也沒有過的。 時常,他和孩子們打電話,挺溫柔的說,「甜心」,「蜂蜜」,或著「我愛你,傑米。」 快下班時的電話,多半是瑪莉亞的,史迪夫就會說:「我們去『國王的餐桌』吃晚餐。」國王的餐桌(King’s Table)是吃到飽的自助餐店。 〈5〉 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五下午,公司二樓辦公室靜悄悄的,電腦程式裏躲了我好幾天的那條蟲,終於讓我逮到了。我鬆了口氣,忍不住高興,想找人說句話。 史迪夫沒有答腔,我等了一會兒,自覺沒趣,正想起身室外透透氣去,他倒說話了:「孩子又不是我的……他們媽媽的事,我犯不著去操這心。」一貫的含糊腔調,像口裏塞了大半嘴食物。不過,我倒是聽清楚了這句話。 他的電話愈來愈少了,和小孩說「甜心」、「蜂蜜」、或著「我愛你,傑米。」的機會我更是一回也沒聽見。 「我再不和瑪莉亞有性行為了,那個髒女人!」一天,史迪夫恨恨的和我說,「他竟和別的男人上床。」 我聽了,不吭一聲,半也因為不知怎麼接他這句話的腔。 〈6〉 史迪夫離婚了,連頭帶尾有家的日子,我算算不過一年多,他又過起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公司裏也像個孤魂野鬼似的,和我連話也少說了。 同組的心蒂,新竹清華大學畢業,康乃基美隆(Carnegie Mellon)的電腦碩士,平時愛將一頭長髮梳成條油鬆大辮子,在個人造形的想法上有些怪異,可是她分析事情能力比我可清晰多了。 心蒂說:「史迪夫本身一定有大問題,要不那女人怎麼不要他了呢?……那個墨西哥女人結過次婚,拖了兩個五六歲不到的孩子,學問沒有,長相也粗……」 離了婚的史迪夫無精打采,臉色發黑,工作上老讓小老闆嫌,一副楣樣。還記得一天,正是雨季開始的時候,天灰沉沉的潮濕,那年裏的第一場冷雨似乎即將要落了下來。我和史迪夫趁著午休時間,繞了公司四周的街道作著飯後散步。兩旁行道樹植得全是美國梧桐(sycamore),樹上的五角形大葉子落去了一大半,一隻烏鴉棲在我們正走過的那株樹上聒聒的叫。 「我正在吃女性荷爾蒙呢!」靜靜走了一會兒後,史迪夫突然說起了話,「……有時還要打一針!」 他書桌抽屜裏放了幾張女人大方露著私處的照片,也曾好玩的拿給了我看;對女人性器官依舊生出興趣的他,怎可能要變成女人,我覺得不可思議──唉呀!不對,難道那時他就在看樣本嗎? 不管怎麼說,兩個多月後,他請了長假,真得做變性手術去了。 〈7〉 史迪夫動手術變性的同個時候,公司裡大興土木,將一間間的辦公室拆了,買了灰藍色的隔間板,在原地搭起了一行行一列列的小隔間。廁所斜對面的一間辦公室保留下來,改成了間男女通用的單人廁所。我立在一旁,有趣的看著工人們在門上用膠水黏貼了片男人女人在一起的標誌圖像。 人事女經理瑞塔從我前面走過,和我說嗨,我趕忙逮住了這機會,順口問:「蓋了間男女通用的廁所哦!」 同往常一樣,中午,老中們聚在樓下廚房一起吃帶來的飯盒。早來的已經在那張長桌子旁坐下吃著,後到的排隊等用那兩台微波爐。 心蒂不熱飯盒,她向來只吃生鮮蔬菜水果,正坐在長桌的一頭,用根不鏽鋼湯匙挖她面前那對開剖的鳳梨肉吃,大家司空見慣了她的奇癖怪行,視若無睹,一點也不訝異;她抬起手抹了抹沾了鳳梨汁的嘴角說:「這種手術,臨床案子上很大的比例不是為了生理上的需要,其實是治療心理上的疾病的。」 我想起史迪夫興奮地搬新家具的模樣,電話裏和傑米說話的溫柔,還有那幾張放在他抽屜裏,女人岔開大腿的照片:不由地覺得,心蒂的這句話或許又說對了。 〈8〉 史迪夫回來上班了──不,不,史迪芬妮回來上班了。幾個月不見,她身體精神都好,就是那麼高的身材,穿條裙子,看來有些滑稽,我在一旁觀察她半晌的進進出出,怎麼也看不出點女性的性感;倒是她人更沉默了些,坐在哪裡半天不說話,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公司不久大裁員──公司總是要裁員的,一兩年一回,好像落葉樹秋天要落葉一樣;史迪芬妮那回不幸也在名單上。她離開公司後,我和她曾在間餐館吃過一次中飯。我見她面上帶點茫然,那種下一步不知該如何的無措徬徨,看了感慨,卻不知該怎麼和她說幾句恰當的話。吃完飯,一起走回停車場,送她上了她那輛青藍色八缸老別克(Buick),排氣管冒著青煙,車子和她很快消失在矽谷的百萬人海裡,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任何訊息。 〈9〉 我換了工作,新公司裡也有間男女共用的廁所;果然,當我電腦出了狀況,找IT幫忙時,頭次見到了六尺上身材,穿條裙子,可是脾氣卻比史迪芬妮差多了的依麗莎。她一人整天躲在她的小隔間裡,找她解決問題,不當回事的愛理不理──公司裏向來是沒人敢麻煩她的。一點不知道這來龍去脈,新來乍到的我,莫名其妙地就吃了她一頓排頭和一場奚落。狼狽又氣憤地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我斷了向她求助的指望,禁不住也想起還算好個性的史迪芬妮,不知她現時是怎樣了? 愛吃開心果的史迪芬妮,從她過了的這小半輩子看來,其實不曾幸福開心過;吃開心果不能讓人開心,哪麼阿月渾子的正經叫法,雖然奇怪,倒是可以接受了的! 2010.06.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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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