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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7/15 07:25:21瀏覽377|回應7|推薦42 | |
起風的時候 退休後我常去一處會所,多半黃昏時光,坐上一個鐘頭,再打擾一頓素飯,方才安步當車返家。北美夏日時間頗長,出來多半八點鐘了,卻還有天色。那日大門口,一位素雅的婦人和我擦肩而過,婦人一頭華髮,約莫我的年紀,長雙貓般的眼睛,面貌依稀覺得是個舊識,我都走開了數步,禁不住還是回身冒昧脫口就喊:「申如雪!」 村子後不知誰置下兩張舊長木條椅,一左一右,隔了約三四公尺。我無事時就歡喜那兒坐,看村後的稻田、池塘、細小土地公廟、雲、山及青天。多半時遇不上人,我一人無心無思,呆坐著白日作夢,然而近來很是有些心神不寧,只因為幾日來另條木椅上時常坐了個女孩。 女孩約是我的年紀,她長了一雙貓般的眼睛,如同那橄欖的形狀,令我一見了就難忘記。坐在那裡,我望她一兩眼,她望我一兩眼,如此互望了一兩眼,轉頭全他顧去了。我倆都沒有開口,私下我覺得那貓眼裡說了話,我卻一些也沒有明白。天氣裡忽然起了風,一陣陣的,田裡尚未結穗的稻子,隨著都往風走的同個方向一次次的彎腰鞠躬,頭一回,我心中對個女孩生了點奇怪感覺。 村裡的女孩我都認識,這個陌生貓眼女孩不知打從哪兒來? 村裡女孩家可是多的同那夏日村後池塘上飛得蜻蜓,一群群的,我見了如那過眼雲煙,也若空氣,只覺耳邊一陣一陣蠅蠅營營的去去來來。坐娃娃車、吃奶嘴、還有跳橡皮圈的自然是視若無睹。那些上了年紀的──我的意思是正讀二專大學或者已畢業做事的──和婆婆媽媽實在是同一個級別,遇見了我低頭快步穿身而過,偶而不得已讓她們叫住了,隨意就應付下。 「宋家樑,過來,過來,我問你,那天和宋家棟一起的是誰?」經過周家門口,讓在軍醫院裡作小護士的周家大姊給截了下來。 「喔!那是我哥哥的同學。」我心不在焉的答,腳不停的用上邊打邊走的戰術。 周家大姊斜切了身子,不動聲色的擋了我的去路,我就知道,我哪能鬥勝得了這些大姊姊們。 她抱著手,倚著牆,閒閒的問:「宋家棟的大學同學?還是高中同學?」 這下來,像法庭問案似的,讓她囉哩囉嗦半天,真挺煩的。 哥哥的同學下回來家裡,我提起了這事,那位同學聽了喜形於色,哥哥一旁還打著邊鼓湊興,這倆沒出息的,得要澆點冷水:「周渝蘭長副大黃板牙,難看。」 哥哥皺著眉看我一眼:「去,去!」拉著他那同學,一旁鬼鬼祟祟說話去了。 和我年紀相仿的,其中多大半凶巴巴的,有事無事千萬別惹她們。我總覺得這軍眷米,眷管處一定摻了嗆藥,餵養得她們一個個全成了母夜叉孫二娘,沒個溫柔嫻靜的,同她們打交道,我牢記「避而遠之」四字真言。 這剩下就真沒幾個了,那裡頭又全是愛唸書的,一多半剪了鴨屁股頭,戴副醜黑框眼鏡,老長快拖地的黑裙子黃裙子。那不戴眼鏡的,面對面遇見了,也同個陌生人樣。胡炳霖說──胡炳霖住村頭西巷子,初中一年級就和我一起,我倆無話不談──「曹月清不是驕傲不理你,她一個大近視眼,愛漂亮,又不肯戴上眼鏡……」提高了嗓子,「沒看清你。」 我「喔」一聲,和曹月清那一點頭,覺得還是真虧大了。 小屋裡,哥哥給我補習三角──這次大學數學模擬考試,三角題目又錯得離譜──三角討厭,sin、cos的,還有令人背不完的公式,我喜歡幾何,幾何不像數學,倒像圖畫的智力測驗。心裡面胡思亂想,思緒竟究飄到了那雙貓眼上頭去了。哥哥本就心不甘情不願,礙了媽媽說了好幾次,今天勉強臭臉教著,一個多鐘頭下來,發現還不得收場,不由肝火大旺:「宋家樑,我怎麼會有你這麼個笨弟弟……豬八戒也比你聰明!」 吼聲招來了不速之客,一個小女生一些不怕生的逕直推門進來,那雙大眼--竟恰好也是對貓眼--無邪無私的看著我們兩人,長眼睫毛眨啊眨的:「我媽媽和我們說,兄弟姊妹別吵架。」 「小妹妹怎麼沒見過你,你住這村裡嗎?」哥哥問,剛才的脾氣這會兒倒都飛到了爪哇國,代替了的是一股好奇心。 「我們家新搬來,我是申如霞,讀五年級,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啊?讀幾年級呢?」迫不及待的,我問,心怦怦的跳。 「她叫申如雪,白雪公主的雪,讀高中二年級。我哥哥是申如……」 「申如雪,這名字真雅緻。」我心裡自想,至於她哥哥的大名,對不起可真沒聽進耳裡。我仍想要問,後腦勺讓哥哥重重拍了下:「你這題還要不要解啊?」就如綑仙索一樣,拋物線、雙曲線和三角函數曲線捆得我上上下下嚴嚴實實,將我重新丟進了三角迷魂陣裡。 小女孩子自由自在的在我們室內東張西望了一會,最後失了興趣,拉開紗門,說:「我要走了。」 我從題目紙上抬起頭:「小妹妹下次再來。」 哥哥再拍了下我的後腦勺,罵:「心分成這樣子,難怪書唸得一團糟。」 胡炳霖說過:「千萬別和村子裡的女生有瓜葛。」我明白他的意思。村子裡媽媽們口裡傳過幾段大哥哥大姊姊的悽慘愛情故事,有一對的男主角就曾住在我家這間小屋裡。 我問媽媽:「大人為什麼硬生生的將他們像牛郎織女的拆散?」 媽媽無奈的回答我:「不就是大家彼此太了解了,看得一清二楚。誰希望下一代再過這種吵吵鬧鬧窮日子。」 我退下來想想也是,申爸爸肩上一顆梅花,滿臉嚴肅,每天準時趕交通車上班,不像個平易親近的人;爸爸卻嘻嘻哈哈,天天湊搭子打小麻將,要不就和人喝點老酒,說說笑話:兩人肯定合不來。他哥申如松唸陸軍官校,假期回來,個頭壯實彪悍,和他打架,就是拉上了哥哥,也保不了能勝他,何況哥哥不定要幫上我。申家媽媽雖說是和藹的,與申如雪交往是得要小心謹慎。這麼想我就心安許多,為自己的無作無為彷彿找到了正當藉口。 星期日,我提了菜籃子和媽媽上菜市場,大街上老遠就看到申如雪白上衣、毛線背心、花裙子隨著她媽媽那頭買完菜過來。起先吊兒郎當的心不由就怦怦跳將起來,她們愈接近,我愈不安跼蹐。 媽媽和她們終於打上招呼:「申太太,菜買好了?女兒愈長愈漂亮了,她這雙眼睛真是迷人。」 申媽媽說:「這孩子功課不好,煩心。……宋太太,今天小菜價錢買不下手啊……」 我和申如雪這場合倒不相互望上個一兩眼了,隔開老遠,透明人似的,我盯起身邊那攤魚,魚眼也盯著我;申如雪躲她媽媽身後看自己的皮鞋,那皮鞋一定長出了花,望得忘了抬頭。 好像有著約定似的,我和申如雪仍會在那兒坐著。四周的風景已起了變化,收割後的田裡光禿禿的,偶爾兩隻白鷺鷥、水牛背上一隻孤伶伶烏鶖。我心中失了平靜,無來由的駭怕,起身總是先去,落荒而逃似的。貓眼裡的光和熱一日日黯和冷,有時,竟然邊上的椅子我等不到人……天氣配合著漸漸也陰且冷。 陰曆年這就到來了,我和胡炳霖自然要玩爆竹戰的。沖天炮斜插在腰帶裡,褲口袋塞得鼓鼓的小鞭炮、大龍炮,上衣口袋還有兩盒甩手炮,左手一枝香,右手一枚炮,點燃了引信,在村裡無人處胡亂拋。 年初二上午,天霧濛濛的要下雨,也掃不去我倆的好興致,村前村後乒乒乓乓頑皮。有一個炮我失了準頭,誤丟在小巷子轉角口,炸在了剛轉出來的一個穿紅大衣的女子頭上。這炮我丟得好,沒打着要打的胡炳霖,倒意外轟到了一早出門穿身新衣的申如雪。紅衣大龍炮聲音可真大!還猛不防的,把她給著實嚇著了。 我呆呆站著,失了魂似的,心裡千百個念:「對不起,不是故意的。」口裡卻說不出個字來。 見我老沒動靜,同個沒事人似的。遠遠的胡炳霖倒趕緊代我跑了去探問狀況:「你沒事吧?」 申如雪兩眼紅紅彷彿欲淚模樣,朝我這裡望上一眼,什麼話也沒說,低頭走了。 「炸了人,怎麼你也該跑去道個歉啊!」胡炳霖過來和呆若木雞的我說,「她個性好,換了旁人,當場脫下鞋子朝你扔過來了!」 我突然覺得放鞭炮挺沒意思的,將它們從褲袋裡全掏了出來,和捻熄的線香一股腦兒的扔進了身旁的垃圾箱裡,同胡炳霖打聲招呼,耷拉著頭腦,自顧自回家去了。那日起,我下課後躲在家裡再不亂跑,過幾天,竟然開始翻起學校課本。媽媽很是高興。 家搬離村子,夏天,我考入大學。印象裡,那是我最後一次見著她;卻聽說她讀了大學的夜間部。 夕陽在遠山落了半規,彩霞映得大門前那叢梔子花一片豔紅,貓眼婦人停下腳步也回了頭,面上卻茫然的說:「嗯?」 我又叫了聲,她漠然瞥我一眼。 我怪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往回家的路上走,我明白我這兩聲,叫錯時間,叫錯地方,也叫錯了人。 2012.0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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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