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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11 05:52:15瀏覽2547|回應8|推薦65 | |
〈07:48AM,九曲堂〉 1. 一早,我在「枋寮」站坐進了「枋寮」發的頭班火車裡。 今天會是個漫長難捱的日子,連四等小站「北五堵」都要停上半晌的這列慢車,按照車站大廳牆上掛著的班次時刻表,抵達「基隆」將已是夜幕低垂的夜晚。 三個月的屏東縣社會調查昨日結束了,我束裝打道回家,前面等待我的將是大學的最後一年,然而在那個小小的校園裡,再見不著麥穗學姊了。 車廂裡冷清清的,坐了數得出來的幾個乘客。車窗外,沿路旁紫紅色的牽牛花不怕累的搖手和我相送。我輕啜了一口向車上服務員買的那杯廉價清茶,將茶杯放回杯架時,思路也同陽光下的游絲紛紛攘攘;隆隆的車聲使我還有些恍恍惚惚,以致車長查票來到了身前,全都沒有注意到。 2. 那時,讓具老火車頭拉著,靠站的常是三兩節鐵皮車,一模一樣電影《辛德勒的名單》裡運送猶太人上集中營非人道毀滅的那種車廂:車裡僅有幾張木條凳,車皮上倒開了幾個小小的窗子,高高的,搭客抬頭就能見著了空中漂泊的白雲烏雲和灰雲們。我們初級中學校裡的同學,像猶太人一樣從月台上走進了車廂,擠得前胸貼後背。車輪在鐵軌上咯噔咯噔的向前走,同學的身體在車廂裡左右的晃,咯噔咯噔,搖搖晃晃,哐噹哐噹(車子一定正走在那座橫跨八堵溪的鐵橋上),搖搖晃晃,從「八堵」到「基隆」,「基隆」到「八堵」。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吱……咿……,車子到站了,一齊搖晃著的同學互相跌成了一團,好像寫下句子裡最後的一個句點。 摸著在鐵道山洞裡被烏黑了的臉,鼻中仍藏收了煙煤火氣,同學們背起裝著鋁盒便當的大書包,猥猥獕獕下車,學校進學去了。 3﹒ 這乘火車,上了高中後,就有了點趣味性。坐車時,我的同學王春風喜歡從前車廂走到後車廂,再從後車廂走回前車廂,很像只火燎了屁股的「高雄」壽山的猴子。我可不學王春風在車上瞎串連的毛毛躁躁,上車後一逕安靜的躲進了角落,壓低軍訓大盤帽,四處找女學生偷瞄。橫了個車廂,運氣好時,如果正對面坐了位標緻女生,我三不五時的就要抬頭盯她一眼。女生知覺被偷看了,多半要低垂頭,露出不安模樣。我膽子那時就要更大點,放肆的記下她白衣上繡的學號,心裡對自己說:『「七堵」的基隆市商女生呢!』或者「XXXX這個學校在哪裡呢?」至於記著那學號學校做什麼用,自己倒也不明白! 等讀上了大學,王春風反開始學起了我,也能規規矩矩車上坐著,改去他中學時車上亂竄毛病。我們有些緣分,高中同學四年(那個第四年是在南陽街補習班讀的),大學重考後誰知又在法商學院碰上面。法商學院「法政地社經會企合」八系,我攀了尾巴勉強擠進了社會,他倒考上了商學院的合作經濟。我們倆人坐在火車上也不讀書,也不太說話,仍舊只是盯了車上的女生轉。他總和我說,一副老吃老作模樣:「丘喆,你這個驢蛋!別只顧看女生那張臉,也得注意注意腰身、玻璃和奶子呀!」這屁股有什麼看頭呢?我心裡很不以為然,卻倒也不敢反駁,或許不一定真有點我不知道的奧秘在內。 然而,不論王春風怎麼說,我覺得學姐肯定是美麗的──雖然她瘦俏俏的沒屁股也沒胸脯。麥穗學姐高我一屆:法律系、短髮、個子高、氣質優雅。就連她的名字我覺得也透了雅致,那幾年裡,每晚上床前,心裡都要默念上幾遍,邊還想著她的模樣,胸中生出了許多酸酸澀澀滋味,方才睡了下去。
1﹒ 火車逕直往北開;進站時都嗚嗚的叫,好似要給聚在站裡的賣食小販起個音,嗚嗚嗚嗚一停止,「扁凍!扁凍!」的合唱就充塞滿了一整個車站,將滿天的蟬鳴都蓋了下去。我吃著中午在「員林」站月台上買的那盒木片便當:排骨、半個滷蛋,還有一片黃蘿蔔;車外扁凍扁凍一落,蟬鳴又起,聽得人耳熱。 那年秋季大專生暑期集訓,「王田」和「烏日」間的成功嶺上,滿山的蟬鳴也吃吃吱吱叫得天空明亮。我分在一營營部連,連上學兵百分九十都是法商學院的新生;中秋節夜,營裡舉辦官兵同樂晚會,每連都需表演一個節目,輔導長卻選了個政大學兵上台表演短劇「火車即景」。他靈牙俐齒地模擬活了「扁凍!扁凍!」的賣便當小販以及「下車的旅客請不要忘記別人的東西」的車站擴音器。官士兵的笑聲就同開啟了煤氣爐,「蓬!」地猛一下冒出藍汪汪火花。樓文章排長說:「這傢伙噱頭大,將來肯定有出息!」(註1)樓排長,十七期預官,中原理工學院畢業,操起我們來,比陸官畢業的還心狠手辣。 同其他的營區一樣,嶺上難遇著女人,偶爾播音器裡傳出的女聲就要令人特別地遐思。當月光從營房窗子透了進來,銀色的清輝抹在躺著就寢學兵們的年青臉龐上,播音器裡嗲聲嗲氣的晚安聲就讓他們心癢難搔,幾乎無法入眠。然而由於學兵們白日裡探究這座成功嶺電臺位置的努力卻一直無人得了成功,他們便捨難就易,放棄一窺成功嶺之花的廬山真面目,下課下操時都擠去了福利社,買上兩根冰棍、一塊肥皂──如此和福利社售貨小姐打個照面,說上個兩句話,整天就要開心的仿佛中了愛國獎劵。 雖然見不著女人,沒有女朋友的壓力依然存在那裡;假日時學兵帶著在嶺上亂走的花枝招展女生,我可以視若不見,每天吃過晚飯後的自習時間卻無法躲避。班長手裡拿了疊今日來的信件,教室裡書桌間,一封封發,嘴裡還說:「XXX,你的馬子又來信了喔!」或者「YYY,你這馬子的字寫得真漂亮呢!」;XXX和YYY一臉喜色的接了。我心中沮喪,面上裝作沒事,低下頭只看發下的教材。 十二個禮拜的集訓倒是很快結束了,從山上回到家裡,學校隔個禮拜就開了學,唸著系裡的必修選修,我完全忘記了嶺上學習的那些課目:單兵戰鬥、基本教練、地圖判讀和兵器課程;反倒是深記下了五班班長陳水木說的一句話:「男子漢大丈夫,馬子要正大光明正眼看;別鬼鬼祟祟女孩子一樣,斜著眼偷瞄。」這話我能記得實在,為著我總是不敢拿正眼看女生一眼──尤其是那特別美麗的。 (註1)三十年後時間倒印證了樓排長的遠見:那人果然多年來一直是政府外交和國安方面的領導。 2﹒ 開學後兩個月,大學裡基隆同學會辦了烤肉會迎新,去了處叫翡翠谷的地方。那是方美麗所在:一彎清流,沿著山谷蜿蜒過來,河兩岸鬱鬱蔥蔥,大大小小石頭傍著蘆葦在河裡河床上棋羅星佈。同學選好了平坦地點,男生們順手就地撿起小石塊,搭了爐灶升上火;女生蹲在河邊,水裡淘洗筍子和綠豆。該死的王春風不知忙什麼,這樣的活動裡竟然沒有他的身影,怯生生我合了我新生身分,孤寂地躲在人群後面,不知該做些什麼──最後還是河邊去提了兩桶水,也不知究竟用上用不上。 火烤得鐵架上的雞豬肉吱吱作響,綠豆湯和香菇筍子湯在各自的鋁鍋內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傍著二三十個人的笑語,眾聲亂了一溪的寧靜。我坐在幾個男生中,人家不搭理我,我也不和人說話,自顧自啃下了隻焦黑雞腿,又吃完了份塗上味全辣肉醬的吐司。風吹著溪邊山坡上的藍色野花歪歪扭扭;炊煙的氤氳裡,不遠處的河中大石上,我見了一個短髮女孩。 麥穗學姐赤著足坐在那裡,手裡提了兩隻涼鞋;她左腳掌晃啊晃的撩撥著腳下的溪水,不知覺的那兩隻白鞋就在她手裡前前後後的輕擺。生像個獃子,我那樣入神的望了她好大一晌,就逗引起了我身旁學長曾正雄的注意。三年級的學長立即發出了警告,儼然非洲肯亞國草原上母獅子群中的那只雄獅,他對了另只正走過來的年輕公獅子,咆哮出憤怒的吼聲:「我正和陳芬芳交朋友喔!」伴著麥穗學姐,我們班上的陳芬芳坐在那塊石上和她正不知說著什麼開心的事。我將眼光從滿臉燦然笑容的學姐移了回來,心裡雖然懊惱,沒有說一句話。 嵐氣從不遠處山裡飄散過來,我們在公路上等待回程的車子。先後兩班擠滿了倦遊歸去旅客的公路局車從我們面前呼嘯駛過;車塵裡暮色悄然降臨。天開始撒起雨絲時,山裡的人們駕駛了平常載貨的車子過來兜攬生意。同學們一車車的下山去了,我和最後的幾個人也擠上了最後的一輛小貨車。半蹲半坐在仍冒著豬騷氣味的車廂中,一盞盞路燈間歇撒下的昏黃光幕裡,霍然我發覺麥穗學姐竟然就蹲在我的左手旁。 我的視線不敢再向左去,屏了呼吸,心開始蹦蹦的跳,身體卻挺得僵直,生怕不小心就觸碰上她。或許倦了,也或許那黑,車裡的同學都閉了嘴,安靜的旅途裡,只有小貨車急駛的轟轟聲響。不明白到了何處,車子忽然大轉了個彎,猝不及防下,大家唉唷唷著,都擠成一團。麥穗學姐的柔軟身軀貼上了我的左臂左腿,髮梢拂掃過我的臉頰和鼻尖,癢兮兮的,我聞到好聞的頭髮香味。 剩下的幾分鐘旅程,世上再沒有了其它氣味,我只覺出她那清新如綠橘般的髮香。
1﹒ 烏漆巴黑的火車裡發生的事情,這會兒千言萬語說也說不盡了。雖說最後終究還是沒發生任何結果,就同那次「苗栗」回來,對號快車上的經歷一般。 火車上產生的愛情,多起因於鄰座坐了位陌生的美麗女孩。聽了太多這種浪漫故事,一直來,我也想試上一回。我望著身邊的空位,正坐在那裡亂想,竟然果真來了位陌生女孩。她背了個大旅行袋,從我緊縮回的雙膝前,擠進了旁邊那個靠窗的位子。女孩不美麗,不難看,不圓不方的臉,不長不短頭髮,穿條普通牛仔褲,一件荷葉邊的白衫。 心不在焉的我坐著,思慮的波浪卻在心中翻江倒海的騰涌追逐。「鶯歌」站到了,她收了書,倚首看起窗外。失去了藉口,該是行動的時候了;我心跳愈來愈急,手心汗濡濡的……然而見了她那漠然的面孔,我究竟還是沒勇氣開口。 「丘喆,你真是個孬種呢!」為了我多年來一直想做的事,臨到節骨眼時的退卻,「我的意志」不恥「我的勇氣」,兩者吵起了嘴。 她接過袋子,道了聲謝謝,我重坐下來,讓她擠上了車廂中間通道,進了排隊下車的旅客陣裡。窗裡我看她走上天橋,消失在人群中。 我有點若有所失──為著搞砸了一件原應該是浪漫的事。 2﹒ 每天的月台等車,成了我最期盼的事,也就不過只是希望恰好能碰著麥穗學姐,和她一塊坐了火車上下學──要不然,同她說上幾句話,或者就是僅看上一兩眼也是好的。但是這樣的機緣極極少,何況多半時她和她班上的洪美玥同進同出,偶然遇見了,最多只能和她們點點頭,她們也客氣點點頭,我帶著點悵惘的感覺,失落的走開。一學期有那麼幾回,她一人從天橋下來,走去月台另頭,那樣的好機會,我卻也不敢向前去和她一起。難得一兩次正巧遇上了,面對面的再也避不開,我只會囁囁嚅嚅吐不出像樣的話來。漸漸的我的不自在影響了她,見了我,她也露了不自在神態。車站大樓裡有間鐵路餐廳,我很是想請她在那裡喝杯橘子果汁,然而日子慢慢過去,這樣的事,看來永遠不會發生了。 學期中,一個禮拜一的上午,學校在信義路的國際學舍召開擴大朝會(法商學院那巴掌大地方是無法辦場大型活動的),全校的同學都穿了軍訓制服,將座兩層樓的會場坐得滿山滿谷。嗡嗡的人聲裡,我有些感動那黃卡其布圖畫出的壯觀。朝會十一點就結束了,一個人我立在公車站牌下,等著下班車載我上火車站回家。有點不相信我的眼睛,遠遠的竟然見到學姐一個人姍姍行來。她親切但不熱絡的和我打著含喧,優雅的站我左邊,我們一起望著車子的來方,偶而交談時她就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大眼睛裡的褐色眼眸閃出友善的光芒。我祈求這車子千萬別來,就是要來,也請慢一點。我們停停歇歇的互相只說了幾句話,車子還是來了;車不擁擠,卻也沒有了座位,我立在她的後邊,她那美麗的瘦長頸部就完全的在我眼底下。我凝視那白皙皮膚上的細微汗毛,身體微微的顫抖。 她去郵局提款,還要上重慶南路的書店買兩本書;我和她道了再見,腦裡空白一路歸家。路上我一定用盡了全身力氣,不然為何爬上公寓五樓的家是那樣的艱辛。我仰面朝天躺在屋裡床上,什麼事也不願做,連想也不想。早已過了正午,肚子卻沒有饑餓的感覺,我躺了許久,終於昏沉沉倦了睡去,一覺直到了第二日的天亮。夜裡學姐並沒有入夢來。 天氣很熱的那天,我考完了最後的一個科目。大一學期結束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我能將「蒹葭」背得滾瓜爛熟;然而四學分的國文課,成績單上我只得了六十一分。
1﹒ 不坐火車的時候,我在家裡愛翻本舊火車時刻表,那是多年前,父親為了方便坐車購買的。父親那時經常去「湖口」附近的一個營區看望個老戰友,有回攜了還是小學生的我同往。記得抵達營區時,天早已黑了;當夜,我們便就睡在營房的木通鋪上。隔日一早,起床號滴滴答答將我們叫醒,天那時濛濛亮,白茫茫霧氣裡,父親和我拿著搪瓷漱口杯,排隊露天打了豆漿饅頭作早餐。 父親後來竟再不坐火車了,好多年來,這時刻表一直丟在屋裡角落,沒人看它一眼。我偶然尋到了,養成了沒事翻它一翻的習慣。小小冊子中每頁都有個三角形狀的時刻表,一邊是上行或者下行的車次;一邊是列站名:「四腳亭」「瑞芳」「猴洞」,或者「南靖」「後壁」「新營」;中間一格格的就是每站不同的發車時間,或者車票價錢。過了那麼多年,幾點幾分幾元幾角的,冊子上的車次、時刻和票價早已多半改去;我念著那些似曾熟悉的站名,要不,算一算這站到那站需要用上多少的時間,讀得十分滋味。 2. 王春風的妹妹將她同學梁紅玉的家裡電話給了我。和抗金女將同姓同名的梁紅玉,也住基隆信義區,是輔仁大學哲學系一年級生。輔大的女生是知道打扮的,就是唸哲學的也不例外。我們約會了幾回:買了黃牛票看電影;吃排骨麵和咖哩飯;還登上了中正公園的步道。仲秋季節的一個夜晚,我們走在小小的巷子裡,不知哪家人家的夜來香噴出濃郁的香氣;她耳上戴著的養珠耳環在路燈和家屋裡透出的光線下,閃出白色的微芒──那是段旖旎時光,我暫時忘了麥穗學姐的模樣。 其實我們夏天裡一起參加過青年反共救國團舉辦的暑期工作隊,一整天兩人坐在一塊聽工作前的講習會(講習會結束後卻沒分在同一個單位:梁紅玉上了基隆市政府,我卻去了電信局。)然而這樣的關係,倒底也派不上用場;和我出來幾次後,抗金女將開始避著我,再不接我的電話。對學姐的思念,在那之後的幾天裡,不知不覺又從心底解放出來,並且加倍的濃烈。 3. 偷偷地我和麥穗學姐寫了兩封信,同泥牛入海一樣,全無一點動靜。按耐不住下,不知哪來的膽氣,一天下午,我勇往直前她家去了,完全沒有念及見了她後,該要怎麼辦。(註2) 我無精打采的沿了鐵路往基隆方向走。天氣愈發的清清冷冷,我翻戴上舊夾克的帽兜,亂踩著雜草。有火車轟隆轟隆的從後頭駛過來,汽笛嗚嗚的叫,那聲音聽來也是有氣無力的。 這雨……,等到夜深了,最終倒底也沒落了下來。 (註2)我總是那麼莽撞,幾年後我服兵役時,又做了一回同樣的蠢事。不知是單位裡太閒,還是無聊想要生事,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我穿了軍服,騎了輛破腳踏車冒失的去拜訪一位大學的女同學。我的突然不告造防,她明顯的臉上露出了驚訝。我們生硬的坐在她家客廳裡;她的母親面上帶了狐疑神色,從頭到尾陪坐在一旁。我和她實在不熟,況且室裡還有位陪聽員,那次禮貌的拜訪因而沒有太長。我後來知道,兩個月後,我的女同學就嫁去了日本,在那櫻花的國度裡做了美麗的醫生娘。
1﹒ 我清楚記著,車上的服務人員這一日來共賣了三回茶,一回鐵路便當,還做了三回的車廂清掃。我坐在最後節車廂裡,看見車慢吞吞的一搖過「楊梅」站的月台,隨車的清潔工就開始了最後一回的打掃。掃出來的那堆垃圾有兩歲小童的半身高,從車廂後門他用掃帚正要往外推(頭一堆早丟在了「柳營」前,第二堆落在「福興」後)列車恰巧駛進「中壢」站,清潔工就讓它坐在那兒好大一會;不知是不是忘了,還是忙著旁事,都快到了「桃園」,這被遺棄的垃圾堆才獲得了大自然裡的自由。往外我見那些廢紙張在天空裡飛得像風箏一樣高;也有些無法隨風展翅的,只得跟著車輪子胡亂轉圈,很像一群小狗無謂地追著大街上踩遠了的三輪車。 天漸漸要黑了,終站仍在天邊,客車似乎也失了耐性,駛得急急匆匆,慌慌張張,還去去去去的叫──服務員只得平衡了身體,晃悠著過來,收走了我的茶杯。 2﹒ 學校裡合唱團室的大門旁,不知哪天貼上的海報,上面寫著大大的黑字:某月某日某時,合唱團將在台灣電視台公演,歡迎同學們屆時收視。前幾天才聽說了學姐的男朋友是合唱團的團長,她自己也是團裡的一員;這次的演唱,我想她一定也是要上台。我將海報上的時間好好記了;下午,正在教室裡上英文課,突然驚覺想起,暗暗將時間在心裡又默唸了一遍,確定沒有忘了,才放下心來。 合唱團表演的那個傍晚,我在家裡電視前早早等著,希望節目裡有學姐的大寫鏡頭,能仔細看上幾眼。自初次見到她來,兩年裡實在沒有認清她的容貌。雖然經常拿出那張烤肉時的大合照,照片裡她那張五官糢糊的小臉,一點也無法拓印在我的心版上。 節目開始了,「小黃鸝鳥」、「杜鵑花」、……。學姐是美麗的,合唱團那麼多同學,電視攝影機卻老作她的大寫:正面的、側面的、半身的、臉部的。黑白的螢幕畫面中,她的模樣和我平常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樣,我看著看著覺得心裡有點東西正漸漸的失去了。 3﹒ 元宵節後的那個周末,高中同學魯正賢邀請了幾個同學在他家過節。他家在忠孝區商業地段,隔壁不遠就是新樂電影院。那是間三層樓的磚造老房子,典型台式的狹長格局。中間從頂到底一個天井,陽光從三樓屋頂下來,照出黑黝黝天井間一方的浮塵和角落裡的那棵百年老榕樹。一樓開了百貨店,騎樓裡客人出出進進,很是熱鬧;二三樓住家,從屋裡出來,站在後陽台,就能見著中正公園的鬱鬱蒼蒼樹林。那綠撲頭蓋面過來,似乎伸手就能攫住了一滿把。 大家擠在三樓鋪了榻榻米的房間裡等吃中飯時,王春風帶了他的新女友進來。新女友穿了一身鮮紅衣裳,是某間百貨公司的名牌化妝品專櫃小姐。她身材豐滿,很合了王春風要求女友腰聳臀突的的宿願。 下午一兩點鐘,飯桌撤了下去,換擺上了檯麻將。樓層的另頭,正炸著元宵,隔得遠,那油香味依舊斷斷續續過來。我拾起了脫在房門口的球鞋,提拎著繞過麻將桌以及打麻將的幾個人,在通陽台的木門後放下穿上。難得今日基隆好天氣,我倚著陽台極右端的水泥短牆,看著白雲藍天和公園綠蔭,身不由己的又想起學姐那張白淨的小臉,那種近來常有的不得意感覺很快升起,我落入了低情緒。 身後的木門拉開,王春風小心翼翼的放下了雙紅高跟鞋,攙扶了紅衣服女人穿上,自己大而化之的卻只著了尼龍黑襪,兩人走兩步路到了陽台另邊,打打鬧鬧的那裡有說有笑。紅衣服女人倒底活潑,不過只站了會兒,不耐的又進了屋裡。王春風跟著,看來原也是要進去的,見我一邊立著,遂過來我身旁掏出菸盒,點燃了根煙,仰著頭對天空吐一環環的白煙圈。 我們靜靜站了會兒,屋裡這時有人喊進來吃元宵,王春風問:「不去吃兩個嗎?」 「丘喆啊!這哪能叫做愛情!」王春風臉上顯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躊躇半晌,他忍不住究竟還是說出了這傷人心的話,「你……你就只不過是個單相思罷!」 看來想笑卻又硬忍住了,王春風駁著我說:「不知你從哪本破書得來的這個想法──這作者也只能矇矇你這種純情維特少年。性愛,性愛,有性才有愛。……唉!你層次太低,我和你說這些作啥!」
1﹒ 暮色落下老久,火車方進了「基隆」市區;天色黑青黑青,城裡的燈火閃閃爍爍。慢慢的它減了速度,小心的駛過獅球嶺上的那處縱貫線第一號平交道。噹噹聲響,機車頭拐了個彎,一節節車廂擺盪著身子緊緊跟隨,將看柵工、柵欄以及人群全都拋在了後面。那時,它嗚嗚嗚嗚的又叫了幾聲,車子靠上了月臺。 我和車裡僅剩下的幾個旅客,一起站起身來,列車擴音器裡發出了隱隱約約音樂,清清冽冽;這一路來,人們的上上下下,車內的喧囂熱鬧,卻只有我知道曾經有過。 2﹒ 麥穗學姐畢業了,聽說上哪處的一所中學初級部裡當上了英文老師,也有人說她和合唱團團長去了夏威夷──可也不知哪個消息是真,哪個是假。我升上四年級,秋季快過完的時候,家裡搬來了「板橋」,我改搭起公車上學,那本舊火車時刻表再不去翻它一下。台北仍舊一樣的灰濛濛天空,學校依舊一樣的學習日子;過去的哪些事像落進了霧裡,模模糊糊的不實在;那個曾想和學姐「將愛情進行到底」的志願﹐更就同睡著時說的夢話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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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