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郵輪的緣由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
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我最近識了個嶔崎磊落的人；這人是在郵輪上偶然碰著的，他説他叫王小乙。

那天船開到大洋上，一整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海天一色，除了幾只海鳥，大船外啥也沒個看點，郵輪上的大多數旅客衹得泡餐廳裏喫東西聊天打發時光。我稍微耽擱了下，去得晚些，不過是十二點多，偌大的食堂竟然沒有個空位，直尋到廳外小游泳池旁，才發現枱雙人桌旁還有張閑椅，這另張椅上坐著的就是王小乙。

我們邊吃，邊就聊了開，由洋文到中文，自生到熟，上天下海瞎扯一通，倒也無拘無束，很有點推心置腹味道。
我説：「我會坐這郵輪，托了個同學精打細算的福，兩人一船艙，四人一船艙地計算機上他敲了半天，最後得了個結論，三人一艙，平均下來最划得來。郵輪旅游我想了好幾年，就預算卡在那裏，一直不得付諸執行，那天他打電話來硬邀，我聼了這價格真是不錯，滿口應允，這就來了。」

王小乙的回答卻讓我驚訝，他説：「我是無可奈何，衹為躲避煩惱。」
這我就不明白了，郵輪上有喫有喝，大老爺一樣，一切全有人服侍底好好的，賞心悅目一件事，我求都求不來。
他瞧我面有疑色，不禁呵呵一笑，說道：「也難怪你不明白，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四周一圈水，哪兒去不了，盤古開天闢地，我和你詳細説説。」

我早喫完了正食，正拿了個冰淇淋一壁手頭上舔，一壁就聽他說他的故事。
小乙說：「小時家窮，我給人放牛，放牛地方有處湖水，湖中植了十數株荷花。有那一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午後，突然濃雲密布，下了陣傾盆大雨，雨過後，我見那湖裏的幾莖荷花，苞上清水滴滴，葉面水珠滾滾，好看極了。心裏就想，古人説『人在畫圖中』，真是老實話，倒不騙人。心裏又念叨，這景我能畫下來就好了，轉念又想，天下那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也來畫它幾支。」
他説得這話我有些耳熟，倒是一時想不起來哪裏聽來著的。

他歇口氣又接著説：「這樣子胡畫了荷花幾個月，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四個月之後，心下也著實明白了畫畫的道理，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裏長的；又像纔從湖裏摘下來，貼在紙上。鄉間人見畫得好，就有拿錢來買的。漸漸地，名聲傳了開去，縣裏、省裏，連京城都有人來要——牛當然早就不放了。」
陽光明媚，雖然坐遮陽傘底下，冰淇淋才舔了一半，卻全融到了底，糖水滴滴答答地沿著甜筒往下流，黏嗒嗒地上了我一隻手，挺難受的。我手忙脚亂找紙巾；那一頭，小乙早遞了張過來。

小乙說：「我讓那些討畫的俗人日日騷擾，不得安寧，逼不得已，衹得搬家，卻依然斷不了那些上門的人，討債一樣地糾纏不清。我愈搬愈去冷僻地方，這樣子搬了幾次后，都住到深山裏了，還是避不開他們。聽書上說：大隱隱於市，我發狠和自己賭了一把，遷進了大城市中，與三教九流之徒居於一處，心想這樣子應該可以得個安穩生活。果真我過了幾年好日子。」
我聽得有趣，原想再去拿個不同口味的冰淇淋甜筒，竟然都全給忘了，衹想知道他這回終究怎麽仍是被發現了藏身處，千門萬戶的大都市裏，讓人給揪了出來。
「那晚原沒打算出門，因熬夜肚飢，裏裏外外尋食物祭五臟廟——其實忍忍上床睡了，也就平安無事。恰好幾日前住家附近新開間營業直到半夜兩點的清粥小菜飯舘，一直惦念著找時機嘗新，心想今夜不正是大好機會。當晚那餐廳裏寥寥就兩桌客人，我獨自一人喫到半途，餐館進來四五個男女年輕小夥，雖然半夜三更，他們精神卻是挺好，占了我旁邊一張桌子，聊起正要將要工作的企劃案，聲量不小。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原來是某間傳播公司的員工，剛趕工結束了一則案件，宵夜兼慶功……」
説到這裏，他頓了頓，靜靜地我也不發話，專等他再次開口。

「萬沒想到，我默默地不經意閑聼他們發話，卻不知自己倒早讓他們暗中惦記上了。不過兩天時辰，網上、平面媒體，以及電視新聞全都有這麽一則消息：捕獲野生王小乙，發現地點曝光。」
「最近幾年傳播界非常流行捕捉野生名人，還有爆料公社——哎呀，沒想到你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新聞有我吃粥的照片——一定是用手機偷偷拍的——以及那家清粥小菜飯舘的名字。」小乙苦笑笑，「自那時起，我的清靜日子又到了頭。」

「人們這般死命尋他，他的畫一定賣得好價錢，我得想法子也向他討一幅。」我心裏暗打著算盤，卻到底臉皮薄沒立即開口。
「我讓這些人實在閙不過，一日忽然想到夫子説過：乘桴浮於海；靈光一閃，這大海茫茫的，他們上哪兒尋我去？我一個港口一個港口的，漂泊四海——都讓這名氣害得啊！」
「哦！」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樣被逼上郵輪的。」

這時，侍應生過來收盤子，一陣混亂打斷了我倆談話，又有人來問要不要咖啡，小乙要了杯端手中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飲。我乾坐著消化他説的那句「名氣害人」的話。
不由感嘆萬分，半晌，我説道：「我在家對台電腦寫了十年小説，就盼得點名氣；你有了名氣，卻避如蛇蠍，天下事還真是難説。」
小乙笑道：「你沒瞧那些電影明星，這個冰冰那個冰冰的，出個大門，太陽眼鏡棒球帽口罩，包得嚴實，就怕讓人認了出來，行動沒個自由自在，多出許多是非——那名氣的的確確害人精，你千萬別上當。」

我們兩人這時就都默然安靜不語。
過一晌，小乙嘆口氣，道：「其實，我那沒骨荷花真是畫得煩透了，我同要畫的人說，我給你畫幅仕女，要不童子鬥蟋蟀？近年來，我很下了點功夫在人物畫方面。我説得誠懇，討畫的半信半疑，終究最後還是要了我的一幅荷花走。」
我點點頭，面上做出瞭解表情：「這是職業倦怠症。」

他站起身來，朝我擺擺手：「聽我的話，名氣對一個人沒什麽好處。」
我還在忖量他這句話時，他轉眼早走得不見人影。
等我回過神，想開口問他要幅仕女圖，或者童子鬥蟋蟀也好，卻早已來不及了。

2018.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