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手成熟時

卻說這座山名喚萬壽山。山中有一座觀，名喚五莊觀。觀裡有一尊仙，道號鎮元子，混名與世同君。那觀裡出一般異寶，乃是混沌初分，鴻濛始判，天地未開之際，產成這顆靈根。蓋天下四大部洲，惟西牛賀洲五莊觀出此，喚名草還丹，又名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頭一萬年方得吃。似這萬年，只結得三十個果子。果子的模樣，就如三朝未滿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備。人若有緣，得那果子聞了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就活四萬七千年。《西遊記》

一

[ 大仙門下出的散仙，也不計其數，見如今還有四十八個徒弟，都是得道的全真。當日帶領四十六個上界去聽講，留下兩個絕小的看家：一個喚做清風，一個喚做明月。清風只有一千三百二十歲，明月才交一千二百歲。《西遊記》 ]

佛手成熟時，赤陽觀前的那條柏油馬路就要湧來許多的觀光巴士，一車車滿載著窮極無聊的紅男綠女，往觀左方不遠處的佛手觀光農場疾駛而去。天氣晴朗的日子，吹上東風，農場裏的旅客喧嘩聲，即能陣陣地傳送過來，就是緊閉了大門，隱隱約約還是能聽到一些。

不知何時，傳了開來這樣的謠言：「赤陽觀就是《西遊記》裡寫得那座五莊觀。」當然傳播謠言的人必是指天畫地的信誓旦旦，當然定也有幾位信仰「懷疑論」的準哲學家們，聽了這樣的言詞，臉上即就露出訕笑的表情。這讓熱心傳播謠言的人們顏面受了大打擊，激動地辯解著，頗口沫橫飛的：「『小說裏的名字都是假的，所敘說的故事卻全是真的』，這句話你總該聽過吧！吳承恩明白個人的隱私權需要被尊重，這裏掩人耳目地保護當事人哩！」

隨著時光流逝，以訛傳訛下，相信的人竟逐漸多了起來，並同意那棵世上獨一無二的人參果樹在觀內某處正好好滋長著。觀光那所佛手農場的旅客們就會要求旅行巴士在觀前停一下車，觀賞幾眼這奇異的樹，且聞一聞那果子的香味，如此好活到老得不想再活的年紀。基於這樣的需求愈來愈高，業務的考量上，往佛手農場摘果和野宴的行程表上，所有旅行社幾乎全加多了一項「赤陽賞樹」的活動。
　
但是觀門總是緊閉了的，好奇的人們怎麼也無法入內，就是想從門縫裏，或者磚圍牆外，偷覷一眼高低上下，全也是徒然。擠在觀前的人們卻製造了無數噪音，很是妨礙了觀裏道士們的清修。這時觀內資歷最淺的兩位道士，閒雲和野鶴，就要小心翼翼地開了大門，站在臺階嚷嚷：「諸位道友，請散了吧！赤陽觀並沒有對外開放……這兒僅是座清修道場，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佛手觀光季裏，閒雲和野鶴一天裏總要這樣出來好幾次，吆喝著將人群趕回巴士。
「道長！你是清風還是明月？」捨不得就此離去，不死心的人們一點不肯放棄地想要證明那個傳言確是真實不虛。
「無量天尊！小道閒雲。觀裏並沒有你提到的清風或者明月。」閒雲手抱太極，內掐子午，作了個稽，嘴裏繼續趕著人們上車，「諸位道友還是請回吧！」
「觀裏有棵人參果樹，對吧！」另一個人亂軍中插進了一問。
「從來沒有聽聞過這樹呢！」說這話時，閒雲心裡卻想：「那樹實叫人形果樹，我這麼說，不算打上了妄語。」

二

[ 土地道：「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西遊記》 ]

「噗呲，噗呲，……，」從院子裏傳來的這樣奇怪聲音已經好大一陣子了，一直也沒有人去查看下。
閒雲嘆了口氣，放下正在讀得最新版《雷達系統使用者手冊》，立起身來，心道：「野鶴在觀內就好了，這些日子自己也不會這麼子忙。」
野鶴出觀去了外省，參加自動控制學會的講習課程，走了好幾天，算算日子，可還要三四天才能回來。

一踏出控制室，這「噗呲，噗呲」聲，聽去就更加的響亮，增了好幾個分貝不止。外頭陽光燦爛，刺得眼花，他用手遮著眼睛，隨了聲響尋去，果然花壇旁地下，那個甲蟲造型的自動掃地器，四腳朝天的躺在那裡，一隻花貓遠遠立著，警戒的盯著這個發出怪聲，且或許有些危險的怪家伙。

為了保護那株天下獨一的寶樹，這些年來，赤陽觀內先先後後裝設了許多新科技產品。但這些新玩意卻沒有減輕閒雲和野鶴兩人的日常工作量，反因啟用這些設備滋生了許多新工作。譬如，自從那樹周圍架上了新式電網，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膽的怕鳥雀松鼠偷吃去了果子，卻意料外地釀生出一件觀鳥勤務。

觀附近有個鳥類保護區，棲居了珍奇罕有，瀕臨滅絕的一級保護類貓頭鷹。僅存的幾百隻鳥，每隻都編上號碼，掛了電子儀器，政府年年撥出大筆預算作研究及保護。這被保護的貓頭鷹如果觸上赤陽觀架設的電網，不幸死了，政府就要遞送張罰款單，觀裏得花上一筆很大金錢去勾銷在法律上的責任。每當觀內雷達偵測感應出鳥兒身上的電子儀器，電腦室裡就要響起警告聲，那面電子屏幕也標示出鹰兒飛來的方向，亮出一閃一閃的信號。值班的閒雲或野鶴得趕緊按下一個適當的電鈕，對那即將誤闖危險關口的鳥兒發出奇怪的超低音波，這音人們是一些不知不覺，卻那鳥聽了要感受極大的痛苦，便會用力拍打翅膀，掉頭飛開。至於一般的迷途鳥雀，只能讓它一頭撞進電網，屈作個冤死之鬼。

白天，除了處理觀前擠滿的觀光客（真是件莫名其妙，天上掉下來的煩事）；夜裡，他們倆還需電腦控制室裡值班，盯著許多小螢幕，監看安置在觀內各個角落的保安攝影機送傳回來的畫面。好幾次不速之客爬進了牆內，虧了這套昂貴設備，才沒有發生意外。最近更加多事，地面上外，天上也得注意，無人機滿天亂飛，就怕它從空中拍出了院裏什麽苗頭。

人形果的防水工作是兩個小道人的另項重要任務。自從那年世上有了塑膠這種奇怪的物質，這防水一事倒是簡單了些。那樹周圍豎起鋼骨架子，上頭裝設了用在游泳池上的那類塑膠片（automatic swimming pool cover），當天氣變了，要下雨時，即按下遙控器，塑膠布就能將那樹蓋得密不見天，再不用同舊日一般，費力的一個個給他們套上特製的小小竹笠和蓑衣。野鶴手巧，閒時愛做些手工藝品，曾經用塑膠布，製了三十套彩色小雨衣：十五件紅，十五件藍，分別讓雌雄人形果下雨時穿用。小雨衣雖然好看，卻有副作用，半數的果子對貼身塑膠布過敏，多多少少身上發出了紅疹子。

閒雲將甲蟲自動掃地器反轉過來，撥轉它去了個相反方向，甲蟲掃地器即就快樂地邊輕唱著：「嗶……，嗶……」邊搖搖擺擺一路往前去了。這機器是前幾個月他參加保安系統說明會，三天會期結束時，主辦單位辦了個小小的摸彩節目。就這麼一個獨一無二由廠商提供的獎品，四五百位參加者，竟讓他幸運摸中。近年來，講習會、發表會、使用者討論會以及其它的各式各樣會議，實在太多了些，他發覺他已有些彈性疲乏。

他正想去淨室靜坐幾十分鐘，電話「嗶」地響了一聲，他掏出手機，快遞公司來的TEXT，新訂購的保安系統，半小時後送到。
「無量天尊！」他搖搖頭，想到為了那樹，這大半月沒有好好靜下心來修道養性，不由發起了牢搔，「真討厭啊，有這麼一株樹植在觀裏。」

三

[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們細嚼細嚥，嘗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無核，就吞下去了。哥啊，為人為徹。已經調動我這饞蟲，再去弄個兒來，老豬細細的吃吃。」《西遊記》 ]

師徒四人辭別赤陽觀，行不數里，八戒喊著腿痠，樹蔭底下要想休息一晌。正是初夏午後時光，太陽暖烘烘的照得人昏沉欲睡。悟空正欲開罵，三藏倒先發了話：「歇一歇息倒也好，這天氣的讓我坐馬上盡打瞌沖。」
「師父啊，師父！您這修行差了！馬上這麼短短一程，昏沉掉舉就上身……」原要再說，見三藏臉有慍色，悟空止口不言。

四人一馬，路邊擇了一棵枝葉扶疏老樹，坐下休息。八戒搗亂，正好休息時，卻不學師父閉目養神，直與沙悟淨道起話來：「那果子實在好滋味，都大半日了，嘴裡還是甜甜香香、糯糯蜜蜜……可惜不得多吃它一個。」
悟淨放下擔子，拿手背抹那頭上的汗，說道：「師兄怎麼說呢？有那麼句話……嗯，記上來了，你這叫『得隴望楚』。觀裏那樹一萬年才結幾個果子，吃一個，壽四萬七千年；聞一聞，就活三百六十歲。又不是桃杏林檎，許你放開肚量儘吃。……這回全沾了師父福氣，才得嘗這仙果滋味。」
「咱們兄弟三人各吃了兩個，說來倒比師父還福氣些……」
閉目養神的三藏睜開眼，說道：「這果子活生生的就似個孩兒，搖手擺腳，還同我眨眼呢！終究我是閉了眼，狠一狠心，吞下肚裏。」
「師父和我一樣，閉了眼瞎吃……」八戒說到這裡，突然憶起一事，惶惶張張立起身來，一壁衣服兜里掏出三兩根預藏著的短樹枝，一壁廂說：「你們自顧自吃得爽快，不似老豬總是惦記著旁人。那馬駝師父一路辛苦，也得讓它沾點仙氣。」

三步作兩步來到白馬前，拿離觀前偷採的那三兩幹樹枝對了馬口餵。原嚼著路旁野草的白龍馬，朝那樹枝嗅了幾嗅，擺開了頭，依舊低頭啃那雜草。
「馬兒馬兒！你別好心做了驢肝肺，人参當成枝乾癟胡蘿蔔。老豬拼了被人低眼豎眉罵成個小賊，偷偷摸摸折了這三枝，又巴巴一路藏著，好歹你也咬上兩口。」八戒跟轉到馬前，將那樹枝硬要往馬口裏塞。
馬兒緊閉了嘴，鼻腔內噴出股白氣，擺開頭，跺著前左腿。

悟空一旁看不落眼，罵道：「八戒你玩夠了麼？」
同三藏又說：「這天色不早，師父該啓程動身了，要不又要露宿山郊野地了。」
三藏最怕露宿山野地，一骨碌起身上馬，悟空牽了馬就走，後頭悟淨挑起擔子，緊緊跟著。八戒低低罵了聲，將那幾支樹枝隨手扔了，快步趕上前去。

四

[大食王國，在西海中，石上多生樹幹，赤葉青枝，上總生小兒，長六七寸，見人皆笑，動其手足，頭著樹枝。使摘一枝，小兒便死。 《任昉述異記》 ]

撿回來的那三根樹枝，果真要結果了！真沒料到，插枝和接枝後，不過三年，長得也有五六尺高，蓬蓬勃勃地枝葉濃密。他化下無數心血，施肥除草殺蟲澆水，一日看它們三回不厭，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再幾日要收穫了。可是，不對呀，這果子不是要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才得熟──這長得也忒快了些。

他是個漫山遍野找草藥的。那日蹲在山徑邊草叢裏，低頭掘一株野藥草，上頭小徑裏來幾個雲遊和尚，直來到了跟前，坐地說話。他不敢發出一點異聲，安靜聽他們說赤陽觀裏那顆奇樹。方圓幾百里的老百姓一直來就傳說了那觀裏長了株看一眼就能長命百歲的神樹，果真這事不是空穴來風。山海經寫着的：「銀山有女樹，天明時皆生嬰兒，日出能行，日沒死，日出復然。」和尚的那幾句話，這會兒坐實了確有其事。

他那裏跼蹲思想著，上面的和尚已經離去，周圍絲毫再沒有點人聲，他又耐心等了一晌，空山寂寂，蜂兒振翅聽來都如同雷鳴一般。從躲得地方出來，他忙爬上山坡，新挖的幾株藥草，全丟身後不顧，睜大眼睛尋找那幾支餵馬的殘枝敗葉；那株老樹下，他發覺了他要的東西。如獲至寶的，他緊攥在手裏，匆忙下山回家。他家就在這山腳下，不滿十里路──出門原訂的入深山採藥計畫，早忘了乾淨。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樹葉子，紅艷艷的如同秋日槭葉。他不知道該如何讓它們生根發芽茁壯長大——胡亂試著將兩支接在橘樹上，一支插根；卻沒想到竟然全都存活了。

收穫的季節到了，滿樹成熟果子發出清香，沁人心脾。果實是他生平從來沒有見過的奇形怪狀。接枝的和插枝的又不相同。他摘了幾枚進屋，細究下看出了端倪──果子外觀是手掌的粗略形狀，插枝的果子手掌伸張，接枝的手指握拳。

為了這幾年的勞心勞力，還有不知量力的奢望，他雖然有些失望，心裏卻明亮透剔。他明白似他這般的凡夫俗子，哪有機緣能見上一見長生仙果。將幾枚新摘的果子供上佛桌，他私下決定這裂纹如拳者稱拳佛手，張開如指者，就叫開佛手。他心裏只是好奇，那雲遊和尚如果攀折的是樹頂的枝椏，這結的果子形狀會不會看來是個嬰兒的圓圓頭顱。
　
　
2014.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