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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9 02:05:47瀏覽1752|回應0|推薦14 | |
記憶裡的二表姊,一直是十八歲那年的樣子。 二零零九年春天,聽到二表姊劉秀容退休的消息,歲月裡的故事忽到眼前來。 二表姊本來是叫我阿輝哥的,後來變成二表姊以後,就叫我阿輝了。 一九七四年七月,我第一次隻身到外婆家。從台中搭火車,在竹北站下車,問市場的歐巴桑,媽祖廟在哪裡?歐巴桑指了指巷弄間的一條小路說,順著巷子走過去,穿過市場,再沿著市場邊的小路向前走,就會看到媽祖廟。歐巴桑問我要找誰?我說踩三輪車的劉得春(劉得春是大舅的名字)。歐巴桑說,阿春噢!對啦!佢屋就直媽祖廟的後背。 我依著歐巴桑指點的路,順利找到媽祖廟。媽祖廟後背有一個紅磚砌成的四合院,院子裡種了十幾棵水梨。我想,這裡就是外婆家了。姆媽常常提起外婆家的水梨樹,雖然兒時來過一次,但早已沒有印象。我想,媽祖廟後背種著水梨樹的四合院,就該是外婆家了。 我打開水梨園邊的木門走進四合院,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女生問我找誰?我說找劉得春,佢是我大舅。那女生問我打哪兒來?我說花蓮。那女生轉身跑進屋後的天井和外婆說:「阿桃姑的賴仔來咧!」外婆從天井走出來,打量著我:「你係阿輝麼?」我說是。外婆走過來握握我的手:「恁大咧噢!」我用客家話回答:「國中畢業了。」彼時我身高約一七三公分,外婆約一五○公分,和我講話時要仰頭看我。因著音信難通,而且花蓮家裡沒有電話,我是因為到屏東投考屏東師專,一路北上,花蓮家裡和外婆壓根兒不知道我會來竹北豆仔埔的外婆家,憑著記憶裡的地名和大舅的名字,一路尋了過來。因無法與姆媽聯絡,我祇好拿出身分證,比著上面姆媽的名字,說我是阿桃妹的賴仔(客語,兒子)阿輝。在確認我是阿桃妹的兒子以後,外婆的眼角噙著淚水,頻說:「恁大咧,恁大咧噢」。 一時間外婆家擾嚷了起來,大舅媽、表弟和表姊妹們紛紛從房間裡出來,與我相認。因為父親和姆媽到東部拓荒的緣故,我和外婆家的親人一向不熟,對表兄弟姊妹的印象祇有名字。領我進四合院的女生喊我「阿輝哥」,因為彼此印象裡有一個表哥和表妹的影子。這樣喊了一個禮拜,有一天表妹和我談起彼此的生日,發現倆人的國曆生日居然是同一天,再比農曆生日,始知原來我還比表妹小六天,於是表妹變成表姊。因大舅家還有一位大表姊劉秀美,這位表姊就成為二表姊,叫劉秀容,那年和我同樣是國中剛畢業,伊準備念新竹師專,我則準備念花蓮中學。 如果不是一九七四年暑假隻身來到外婆家,我可能連外婆都是陌生的。外婆家是舊式的四合院,前方種了十幾棵水梨,我抵達時水梨正好成熟,外婆要二表姊摘了幾顆削給我吃。大概是未施肥的緣故,水梨長得瘦瘦小小的,水分不多,而且酸不溜丟。也許當年外公祇是隨意在家門口種些果樹,沒真的要拿來營生。就我所知,外公並不務農,耕稼之事想來是陌生的。 有一天黃昏,二表姊跟我說今天曇花會開。我注意圍牆上的曇花很久了,老沒看它們開過。那不是一棵曇花,是一大叢曇花,從梨園邊上蔓圍牆而生,整個圍牆上都是曇花的蔓藤。 入夜以後,我和表姊拿了藤椅坐在庭院裡等待曇花開。約莫九點多,第一朵曇花開了,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那種突然迸開的感覺美得令人心驚。我數著一朵、兩朵、三朵、五朵……曇花忽然變成了花海,數到廿三朵的時候,我已經倦累了,表姊看著我數花的模樣,笑了起來。伊說當初從同學家移植曇花到庭院時,亦是急切地想望花開,現在看得多了,卻屬尋常。我有點難過,因為對曇花的美麗夢幻破滅了,有時想望比真實的接觸更美好。曇花是很美的,白淨帶乳黃,綠萼如劍包裹著花瓣,形若臺灣百合而稍大,約莫十五到二十公分長的花瓣,在夜色裡顯得純淨、美麗而高雅。 那是我看過曇花開最多的一次,第二天舅媽用曇花炸甜不辣,以及燉排骨湯,吃得我齒頰留香,多年後仍記憶猶新。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考完大學聯考,背了簡單的行囊和畫架,做環島之旅,說是散心和寫生。我先南下台東,轉屏東到台南,然後到台中豐原找我的國中老師黃寅卿老師,彼時他回故鄉任教於豐南國中。在豐原待了三天,繼續北上,我再度來到竹北媽祖廟的後面。四合院依舊,梨樹仍是一付瘦乾巴的模樣兒。二表姊已經是新竹師專三年級學生,再兩年就要畢業任教了,我才剛要上大學,而且不知道是否考得上。 暑假期間,大表姊和二表姊在家裡幫忙織毛衣,即成衣加工廠委託家庭代工那種機織毛衣。大表姊這時已經從新竹師專畢業,分發任教了,暑假期間仍幫忙做家庭代工。二表姊尤其勤奮,除了打機織毛衣之外,常見她在屋庭下看書,有時也練習拉胡琴。如果記憶無誤,二表姊應該是念語教科,即畢業後專長為國語教師。彼時我吹笛和簫,行囊中帶得有簫,偶爾會和二表姊練一些小曲子。 黃昏時分,二表姊常帶我騎腳踏車去田間小路。收割完的稻田種著一畦畦各式葉菜,晚風息息,天邊的彩霞燦爛得多麼。我記不得曾經騎過哪些地方,總是這片田轉過那片田,圳溝水流潺潺,那片黃昏的田園,是我記憶最美的風景。那年二表姊和我十八歲,記憶在這裡停格,印象裡二表姊一直是十八歲那年的樣子。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念大二,放暑假到外婆家住。二表姊劉秀容剛從新竹師專畢業,分發到外婆家附近的小學教書,表弟劉康傳甫考上師大數學系。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外婆家待比較長的時間。那年夏天以後,我南來北往,祇偶爾在竹北豆仔埔待過一、兩天,鮮少長住外婆家。 二表姊新竹師專畢業後,到小學任教,幾年後到臺師大夜間部國文系進修,畢業後任教於香山國中(後改制為香山高中)。一九九七年,我因為撰寫引發統獨爭議的《認識臺灣:社會篇》教科書,到各地向國中老師介紹新課程。在新竹演講時,我問參加研習的老師,有沒有人認識劉秀容老師。香山國中的一位公民老師告訴我二表姊在該校教國文,時距我大學聯考的一九七七年,已經二十年過去了。少年子弟江湖老,而今江湖又老了那漢子。二零零九年春天,我聽到二表姊退休的消息,一時間百感交集。我最後一次在外婆家長住是一九七九年夏天,二表姊甫從新竹師專畢業,轉眼三十年過去了,五十歲的二表姊剛符合年資即選擇退休,悠遊林下。相較於尚須乞食講堂八年的我,顯然逍遙自在得多。 偶然不經心裡想起高三那年暑假,一九七七年夏天璀燦的晚霞,田間小路的黃昏裡,騎著腳踏車的二表姊和我,歲月,悠遠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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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