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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20 11:51:02瀏覽3954|回應4|推薦17 | |
油桐花開五月雪,北台灣各地這裡那裡的舉辦桐花祭,喧鬧著草木花樹的季節迭替。 一月櫻,二月杏,三月杜鵑啼,五月桐花滿山坪。在這多雨的小鎮一待二十年,日久他鄉變故鄉,過客成歸人,真真是處處無家處處家。 媒體報導著各地的桐花祭,這裡那裡,輪替接續,喧鬧著春意。一九九○年代以後,台灣住民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各種活動都加上「祭」,音樂祭、花祭、神明祭,種種形式,不一而足。可惜我並沒有太多參與的閒情雅致,日子一逕兒的平靜無波。新聞學上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向來被我奉為圭臬。日子平平地過,無悲無喜,無病無痛,就是上蒼對我最大的眷顧了。 二○○八年一月到醫院作例行健康檢查,報告上說明我的膽固醇和三酸甘油脂偏高,醫師囑咐我必須減肥或戒菸,我對醫師說,別開頑笑了,給我開藥吧!醫師無奈地笑了笑,一如往昔為我開列例行的慢性病多次處方箋。反正近幾年來都是這樣,也沒有特別想些什麼。每年做一次體檢,每半驗一次血,每三個月看一次我的心臟內科醫師,拿三個月的連續處方箋。我和許多年近半百的中古男人一樣,沒有特別的病痛,亦非完全健康,安心與疾病共存,這是一位醫師友人給我的建議。人生無完美,年過半百得認命,因為真的不知道是明天先到還是死神先到。有些時候人好像只能認命,身體的老化,心靈的傷痛,人生歷程點點滴滴,猶似滿山桐花瓣瓣跌。二○○八年四月,我再度做例行驗血,五月報告出來,我的膽固醇降到一六○,低於標準值的二○○,我不知道是因為每日泅水所致,還是每天吃一餐麥片的結果,總之我的膽固醇符合標準了,這是我這種體重三位數者不容易達到的事。更令我感到開心的是三酸甘油脂,從一月的二六六降低為一一一,這是十年來第一次符合標準。泅水兩年,節制飲食,終於有了初步成果。而且,體重亦降了十五公斤,這是多年來首次體重明顯下降,如果能持續每周騎兩次單車,旅程七十公里,或許可以再減輕一些吧!雖然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減重的事。 我平常的騎車路線是一○六公路,即二○○九年三月某知名企業二代騎單車墜落山谷這條路線。不懂單車的記者將墜落因素歸諸穿卡踏鞋,看得我只有苦笑。卡踏鞋是公路車騎士的基本配備,對一般稍具經驗者而言,大部分時候是沒有問題的。事實上在穿卡踏鞋上路前,都會做好練習,騎單車發生意外和任何運動發生意外都是一樣的,並不會特別危險。 五月以後騎車到平溪,從政大校門口出發,經動物園,走一○六甲深坑外環道,轉一○六公路,騎到平溪,來回約六十公里。從石碇交流道附近的三角地帶轉一○六公路後,滿山開著油桐花,這裡那裡的片片雪白。 我對油桐花並沒有太特別的感情,四時迭替,草木花樹開開落落,歲月的腳步悠緩前行。北台灣隨處可見油桐花,桃竹苗地區尤為重要賞花據點。這些地區多客家莊,久而久之,桐花成為客家人的象徵,每年油桐花開時,各式客家活動伴隨而來。身為客家人的我,因為父母告別新竹故鄉到花蓮拓荒,乃在後山出生,成為後山人,對父母故居喬木,反倒是陌生的。我常常想,雖然我身上流著客家人的血,但我的生活卻鮮少客家情懷。父母親離開竹塹去到後山拓荒,日久他鄉變故鄉。我離開後山羈旅城市,亦是日久他鄉變故鄉,反倒很少想起後山的事。有許多朋友到花蓮買地,希望退休時可以移居後山,我卻從未有此想法。並非對故鄉沒有惦念,而是來自大地的孩子,羈旅異地半生,再難有落葉歸根之想。賀知章詩:「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離開故鄉三十年,吾鄉的稚子兒童,豈能相識?歸返故鄉,或許反倒成為異鄉。人生似飄蓬,故鄉他鄉又如何界定?我喜愛眼下生活的時空,沈浸其間,日子亦過得安之若素。 二○○七年秋天到二○○八年春天,我歷經了三次親人摯友的傷逝。先是二○○七年十月,老友康樂蒙主寵召;二○○八年一月,大舅撒手人寰;二○○八年五月,大師兄廖風德告別人世。大舅過身時年逾八旬,雖多不捨,尚猶老成凋謝,乃人世之常。康樂得年五十八,廖風德享年五十七,均屬壯歲辭世,令人感傷曷亟。兩位兄長的猝逝,都予我一時錯愕之感。而不知為何,兩位兄長的遽世,都讓我想到油桐花。 五月桐花開,木柵附近的山上,這裡那裡開滿片片雪白,起風的時候,油桐花瓣瓣跌,猶似雪花飄落,花雨落土不再回。生命裡最照顧我的兩位兄長,隕落如桐花,如此燦爛,如此壯烈。他們的一生都精采絕倫,康樂如大俠,廖風德師兄如春風和煦,都是我生命取法的對象。雖然我將自己的人生走得如此淒愴而黯然,五十之年,殊無所成,半生失敗,猶似飄蓬。所幸內心尚屬安然,並沒有太多感傷。承認自己半生失敗,實在須要很大的勇氣,我還算坦然以對。如果不能夠是油桐花的斑爛,何妨是綠葉之欣欣向榮。 每個禮拜我會騎車上一○六公路,有時一次,有時兩次,從政大校門口出發,騎到動物園,轉一○六甲公路,經深坑外環道,抵北宜高石碇休息站,再往上到三角地帶,往右是石碇、小格頭;往左為平溪。有時我會騎往小格頭,過了石碇以後,有七公里的上坡,我必須用之字形騎法,才上得了小格頭。那兒有一家小咖啡店,烤的大蒜麵包很棒。一齊騎車的友人,習慣性地點一杯熱咖啡,咬兩片大蒜麵包。我很懷疑我們是否真的喜歡騎單車,或者只是為了大蒜麵包和熱咖啡。 五月以後,從北四七往小格頭的方向騎,沿途的油桐花迎風搖曳,遠處近處,片片雪白,令人心曠神怡。 縣道一○六的坡度稍較平緩,是我比較常騎的路線。因為比較常騎,路邊的風景幾已了然於胸。從三角地帶轉往一○六公路,約莫三公里開始上坡,亦即五○公里處。從這裡開始,約有八公里的上坡路段,到五十八公里處才轉為平坦,但仍有一些起起伏伏的小土包。在五○公里到五八公里間,上坡八公里,其中有三個比較大的坡,最後一個最陡,即過了隧道以後,介乎石碇與平溪之間。過了這個坡,往後的路程就都一般了。 雖然縣道一○六隨處可見油桐花,但真正最葳蕤的在六十三點五公里到六十七公里之間,尤其六十五公里處,山脈與溪流間有一片花海。五月以後騎車上山,在莫內咖啡吃過鬆餅、葡萄柚冰沙和榛果熱咖啡,輕騎下山時,在這片花海佇足良久。腦海裡浮現出歲月種種,不禁淚下沾襟。我並不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亦甚少傷春悲秋,只是眼前的油桐花海,如此斑爛葳蕤,令我思想起人世種種。如果我的脈管裡流著悲涼的血,那是因為歷經的歲月,愴然如許。也許大部分乞食講堂者都不免如此罷!在生命最青春斑爛的廿五到卅五歲,十年之間攻讀學位;接下來的十年,沈浮於教授升等;如果再加上親人的傷逝、遠離,要快樂起來,實殊為不易。我常常羡慕那些有著快樂青年時代的朋友,他們的生命光譜,隨著人生不同階段,適切的依循生老病死。學術工作者的人生,十年學位,十年升等,人生最重要的二十年倏忽即逝,不經心裡,驀然回首,已是千里湮波。該不該感傷?是否可以重新走一遭?歷史沒有如果,生命亦不能假設,在選擇與不選擇間,一路行來此處。五十之年,轉業已晚死太早,往前看尚有幾多歲月,往回看豈堪回首?幸好我並非時常念及這些,否則恐怕更難邁開腳步。 我們的時代充滿許多人生指南,人生導師,生涯規劃,我從不相信那些。因為我自己不曾做過生涯規劃,走到哪兒算哪兒,因此我也從不給我的學生任何建議。生命要自己歷練,愛當人生導師者,自己的人生很可能並不成功。在生命歷程中,成長、教養、戀愛、工作、婚姻,種種課題迎面而來,我們卻沒有太多佇足思考的時間,總也是行腳匆匆,轉身,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曾在四十九歲生日時,許願此生要完成一次鐵人三項,自二○○六年夏天起,每日泅泳一千公尺,每周騎車一至兩趟,每趟六十公里,這些訓練對鐵人三項而言,分量殊為不足,但也只能先這樣,反正慢慢來,亦不急於一時。有些朋友聽說我每日泅泳,每周騎車,不免懷疑我有何所圖。其實說來好笑,我鍛鍊身體,勤於運動的目的,只是為了好死。對我而言,死無足畏,怕的是帶病延年,身體不健,卻拖著半生不死的無用之身。我有一個很天真的想法,如果身體強健,那麼,要侵入我身體的病毒,必當威力強大;即或身體病痛,亦是猛烈有加;這些都有可能瞬間將我擊倒,蒙主寵召。簡單地說,我運動的目的是為了強健身體,以求好死。瞬間轉身,毋須牽牽掛掛,屢屢回首,腳步遲遲,自己痛苦,亦拖累親人。因此,兩位摯愛兄長之死,彈指間魂飛天外,是一派瀟灑,千山獨行,不必相送。雖然生者但有傷痛,但對死者而言,卻是瞬間解脫,無痛無念。宋人有謂「五福臨門」,其最後一福即為「好死」。生有何歡,死有何苦,我人生最後的願望亦就是「好死」兩字。練身體,習泅泳,騎單車,唯一的目的就是「好死」,以及相應而生的「好活」。 雖然近年來慢活、樂活之說,媒體日日誦念,我卻對此類標語頗為不喜。舉凡一切口號文化,我均敬謝不敏,台北捷運站的「三好」說;學校附近餐廳隨處可見的「靜思語」,都令我不喜。電線桿上的基督教箴言,車廂廣告的禪語、佛經,道德訓戒,我都心有糾結。現代人難道真的這麼須要標語/口號文化,為什麼不能好好為自己而活呢?難道一定要這些箴言、警語、靜思語才能找到自己嗎?無論如何,能夠眼不見為淨,能還青山綠水一個本來面貌,總是好的。 滿山遍野的桐花跌跌落,如此燦爛,如此美麗,油桐花開五月雪,五月的風,五月的雨,是我心底小小的漣漪。沒有太多驚濤駭浪,只是生命裡小小的悲喜,在無憂慮的尋常歲月裡。 注:文章標題的「瓣瓣跌」是客家話轉音借字,客語稱東西一顆顆掉落,或孩童走路不穩老摔倒,曰「絆絆跌」,我用「瓣」代「絆」,暗喻油桐花瓣隨開隨落之意。 二○○九年五月二日 寫於指南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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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