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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21 11:26:36瀏覽720|回應2|推薦29 | |
鄉愁是什麼?是遙遠的距離和漫長的等待,是黃沙滾滾與千山萬水,是受降城外如霜的明月、子夜悽惻的笛聲。老杜的鄉愁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無奈,在劍外忽傳收薊北的時候,初聞涕淚滿衣裳;王摩詰的鄉愁是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終於盼得君自故鄉來,激動的情緒只問得出窗前的寒梅是否凋謝。鄉愁在噴射雲三小時的江南、在把酒問青天的四川,在郵票、在船票、在墳頭,在一灣淺淺海峽的兩岸,那是港都詩人的鄉愁,也是父親的鄉愁;他的鄉愁在對岸不是對岸,在台灣而非台灣,父親的鄉愁也有一灣淺淺的海峽,在淺淺海峽環繞的地方,在閩江口向東十五海浬,基隆港西航的八小時,那是一串散鍊的翡翠,是海面上漂流的珍珠。
立榮航空DH8-200的中型客機緩緩滑上跑道,在一陣急速搖晃的煞車聲後,迫不及待挽著妻的手鑽出窄如膠囊的機艙,手指自己根本看不分明的眼前:「妳看!這裡就是馬祖剛建不久的南竿機場,南竿是馬祖的最大島,另外還有北竿、東莒、西莒、東引等五島四鄉及其附屬小島,共計三十六個島嶼、礁嶼組成所謂的馬祖列島。」我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引著網路上的資料,滿臉興奮地向她介紹這個父親幼時生長的環境,這個我倆即將展開婚紗之旅的一方海角,彷彿在這裡長大的不是父親,而是我。
其實我與這塊土地的相處,不過僅是短短的數週,但在更早之前,我已從父親的床邊故事內聽說它的種種。我似乎又回到十五年前,十五年前那個國二的暑假,家人帶著我到基隆港搭軍艦前往馬祖,鐵甲船悠然地駛入海峽的深夜,像匹孤單的灰狼沒入曠野,艦內的臥艙是擁擠的,柴油混著人們的各式體味,將空氣攪成一鍋待淨化的廢水。我挾著顆窒息欲吐的心衝上甲板,立時星月爭輝的天空抓住了我,也抓住一對對戀侶們深情的凝望,那時我還沒讀過孟浩然的江清月近人,也不曉得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但我卻知道楊喚夏夜裡的白玉盤和滿天的珍珠,可是珍珠和白玉盤又如何能美得那樣自然,美得令人神為之奪、目為之眩。星月的輝煌映照著海面閃閃生光,鐵甲船像只金色的搖籃,裝載滿天的燃燭搖入我的夢中,在夢裡,天亮了,水面上金蛇亂舞,嬌陽自海平線慵懶地露出半輪完璧無瑕的臉容,風很輕,白色的泡沫在艦身周圍打著旋,幾隻鷗鳥尖嘯著劃過天際,直撲向無垠的深處,隨即東引島金字塔型的山峰出現了,軍艦於此卸下來自寶島深情的卷戀,緊接著又徐徐駛入萬水的懷抱,約莫一個鐘頭過去,先是兩島對峙的稀微輪廓,而後逐漸放大,像朝我們正面迎來的慢鏡頭般,艦艇航進一灣夾峙的海域,馬祖的最大島,俗稱馬祖島的南竿,彷彿是尊身披原始綠衣的巨人,赫然橫臥於眾人眼前,它的對面則是馬祖最高峰壁山所在的北竿島。
我們借住在牛角村的姨婆家,那是一幢水泥的二層店面樓房,錯落於多為石牆紅瓦的舊建築間,望上去格外醒目。一樓開作成雜貨店,賣些簡單的零嘴點心,島上沒有百貨公司,沒有好樂迪,沒有麥當勞一類的速食餐廳,就連7-11也沒有,有的僅是落差懸殊的道路,路旁的濃蔭,濃蔭後悠悠藍藍悠悠的碧浪起伏,在當地,姨婆家的雜貨舖已可說頗具規模。二樓的部分,則維持著傳統的閩式風格,幾根筆直的木柱撐持著屋脊,滿佈紋理起伏,如同馬祖方言平話般爽俐樸拙的木質板壁隔出三間雅房,就連那張雙人的木頭床也像是從板牆中延伸出來的;夜晚時睡在這樣的臥室內,每一絲氣息都是林木的幽香,從牆面那未削平猶似皺紋的臉孔內徐徐地蒸騰,和著遠處時斷時續的潮騷,那恍惚是從幾世紀之前傳來的歌聲,屬於上輩子,屬於希臘神話與愛情的歌聲,我的床隨著歌聲變成一艘帆,在每一次輾轉,每一次板縫深處蟲蟻的低語傾訴中輕輕搖曳。
餐桌上的食物是豐盛的,有充斥著整個海洋氣息的魚麵魚丸,有滿負鄉情的老酒麵線,有飽含歷史足跡的繼光餅,有紫菜、有黃金餃,有明明不是菜卻叫淡菜的貝類,有著各色寶島視為稀罕的獨特海產;雖然如此,這裡的每一餐卻總難得見到幾回青菜,即使有,炒出來的顏色也非青非綠,不知是蕃薯葉抑或蕃薯梗,感覺上更像燒焦的莽草,吃起來也和莽草無甚分別,整碟子的營養不良,活像一群挨餓受氣的小媳婦,名符其實的面有菜色。我記起父親曾說,在台灣貴到不行的蟹黃,他們小時候是拿來當飯吃的;記起他曾說過,馬祖什麼都有,但台灣有的它通通沒有,沒有新鮮的水果,沒有可口的菜蔬,缺乏維他命C的結果,每根指頭下方的肉都會裂開,造成很大困擾。他們曾為了搶個好位置觀看一顆從寶島飄洋來此的蘋果,在破曉的寒風中於店家的鐵門外呆立許久,也曾因為別人送了粒蘋果,由於捨不得吃,將它珍而重之藏於衣櫃內,看著它從清香以至發臭,從鮮紅的膚滑轉為腐朽的衰瘦,仍舊捨不得丟棄。耳畔似又傳來父親說這些話的聲音:「我們小時候有這樣的青菜吃就要偷笑了,端出來時大家是用搶的。」
父親此行帶全家回馬祖的目的,是由於土地徵收的原因,需會同公所人員進行丈量,以釐清所屬私有土地的範圍。我終於首度踏上父親幼時生長的村落「津沙」,聽他說這是馬祖的極西點,是最靠近大陸閩江口的地方,天氣晴朗時,對岸的山脈清楚可見;然而第一眼深深吸引我的,卻不是對岸如海市蜃樓的山脈,也並非那古樸的閩東舊式屋瓦,而是村前的那片在海與山之間,在歷史與記憶之間,在夕陽與晨曦下奕奕生輝、綿延細緻的淨白沙灘。父親卻始終只定定注視沙灘旁,那半掩於荒草和亂石內舊敗的石級,順著石級而上,我看見了那兩三間低矮的頹牆屋宇,比起村內那些舊建築更蕭索,人去樓空的父親童年的家,那個過去不知多少夜晚,父親在我床邊故事時念之在之的家,那個入夜後需以黑布遮掩燈火、夜間十點禁止出外的家,那個宣傳彈呼嘯來去、有水鬼割人頭年代的家,那個點著煤油燈讀書的家、那個爭食過期罐頭的家、那個能遙望銀河與月色幻想,父親還倔強年輕的家…
父親繞著屋子走了一圈,褲角邊粘上好些斷草與矮灌木的碎枝,他似乎也無甚感覺,他停在其中一戶的門前,轉回身看著海的方向,對身旁的我道:「以前奶奶都坐在這裡,等爺爺的小船划進澳口,我就站在身後幫她搥背,可是現在…奶奶已經不在了。」我內心格登!了一下,不禁抬眼望向父親,他的神情中有股淡淡的哀傷,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父親的憂愁,屬於思鄉的,屬於對逝去親人無盡懷念的憂愁。
「爸爸退伍後帶你們搬回來住好不好?」他眼神裡充滿著期待;或許爺爺奶奶過世得太早,也或許那時我的年紀太小,我看著老宅那宛若食人巨口的門洞,比裂縫也好不了多少的窗櫺,吐了吐舌頭:「我才不要呢!要住你自己回來住!」說著,我已回身奔下了石級,因為我再也受不住這兒蚊子戰機好似神風特攻隊的突襲,即使在我的掌心雷下噴著像火焰一樣的鮮血四分五裂,牠們仍如飛蛾投火般前仆後繼、視死如歸,我終於跑下了台階,閃過了石堆,迎向我到此就已傾心許久,那沙與海相戀的交界。
這裡的沙純白金亮的像首詩、像個夢,像位少女無限的心事與沈默,在陽光下,它是熾烈的溫柔,在月色下,它是溫柔的熾烈,不變的,是它始終那麼靜、那麼甜,彷彿只有熟睡才能將它驚醒;那時的我不曉得澎湖的吉貝,不曉得墾丁的南灣,不曉得白沙與黃金海岸,在我十五歲的心目中,這就是世上最美的沙灘,我甚至懷疑,即使我已知有吉貝,知有南灣,知有白沙與黃金海岸,我也以為它是最美的。
換上泳褲的我,像隻害羞的水獺輕輕滑進波濤,水下也是同樣一片寧靜的金黃,細緻得不摻雜半分碎石,海水慵懶地搖曳著我,這就是父親幼時奔跑過的沙灘,這就是他曾與叔伯們戲水晨泳的海灣,望向極西的更西處,那宛若太虛夢境的對岸山脈依稀可辨,以前爺爺就是從這處澳口出海捕魚,從這裡引船入港,帶領各國商船進入大陸福州谷灣式崎嶇海岸,避過暗礁,順利駛抵港灣,又駕著小船回入澳口,岸上則有奶奶倚門的遠望,父親孝親的陪伴…
此時突然感到腳下一痛,好似踏上水底某處生滿利刺的岩塊,雙手不自禁往裡撐了撐,手心同時又是一下錐心的疼:「唉唉!怎麼有石頭會長刺?」我像逃開鯊魚般逃離那裡,本以為換個位置就安全了,豈知正想抬腿準備游泳…:「哇哇!怎麼又來了!」這下我哪裡都不想游了,只想奪路上岸,而父親卻於此際略過我的身畔潛入海中,當他濡溼的腦袋探出水面,適才那張憂愁的臉容已影蹤全無,他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回到從前那個戲水晨泳、年輕而倔強的自己。
「兒子啊!怎麼這麼快就不游了?」他高呼著,宛如昔日與人灣前鬥泳的口吻。
「嗚嗚!水底有塊長刺的石頭,長刺就算了,它還會移動…」我哭喪著臉,瞧著手上腳下那繃裂卻未見流血的傷痕。
「哦!呵呵!那是海膽,不是石頭,乖兒子別生氣,我把牠抓上來讓你今晚加菜!」父親沒入水中的身影在我視線下模糊了,海膽自然沒有捉到,但我永遠記得那一幕,那十五歲的馬祖之行,即使隨著時間,我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鏡片從薄到厚,從厚重到眼鏡對我再也不起作用,從沒有手冊,到輕度手冊、中度以至重症的程度,眼前的影像成了異想的世界,但父親入海的身影卻始終高畫素地存於大腦硬碟的記憶深處。
「兒子!媳婦!怎麼這麼久才出來?」父親沒入海中的形象消失了,眼前清晰的畫面重歸模糊,我回過神,身邊妻挽著我,父親站在和同學借來的廂型車旁,話聲裡洋溢著欣慰:「歡迎我們李家的媳婦第一次來馬祖,我先帶你們逛一圈南竿島。」
車子駛離機場,先是行駛在環島公路,隨即在某處上坡道附近轉了彎,並一路崎嶇起伏地向上開去:「這裡是南竿第一高峰雲台山。」父親穩定地握著方向盤:「它雖然沒有北竿的壁山高,但卻名列為台灣的小百嶽之一;台灣飛馬祖的班機常因濃霧或氣候的因素停航,由於雲台山是這裡最高的地方,當地人常會以能否看清山頭作為當日飛機是否正常起降的依據。」
十一月的冬陽懶懶地斜照著陡坡,摔落遍地雜亂參差的樹影,父親猛踩著油門,妻則頻頻望向窗外,不斷發出嘖嘖地讚嘆之聲。我想起十五年前,父親也曾載著我上雲台山,他也是同樣這般猛催著油門,不同的是那日催的是抬老舊的重機而非汽車,我只記得每次騎到陡坡的最高處就會熄火,嚇得我趕忙跳車,一路騎來就在熄火、跳車、發動、上車、熄火、跳車…的動作裡上了雲台山,彷彿我們父子騎的不是重機而是鐵馬。
「現在經過的這裡,是爺爺留給我們五兄妹的一片農地。」父親忽然指著窗外說:「我希望再過個幾年能和他們一起回來闢個牧場、蓋間農舍什麼的,如果沒有的話,也希望你們子姪輩的能回來完成這個心願。」我和妻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滿坡柳葉隨風的相思樹林,直朝下面海的方向無盡延伸,葉濤與潮騷已交織成一首寧靜的旋律;這是我第二次聽見他說想回馬祖居住,然而這次父親的表情內沒有憂愁,話聲中沒有鬱鬱的悽愴,他是如此平靜而滿含著期待的欣喜。
父親沒有在雲台山多作停留,順著路下了山,轉上一處近海的平台:「來馬祖一定要來參拜媽祖廟,相傳林默娘入海營救父兄不幸罹難的遺體,就是漂流至此,馬祖之名即是由媽祖而來。」我模糊地望著這間巍然矗立的神廟,記得國二那年見到時,不過僅是座閩式的平房舊舍,如今竟已煥然一新;父親說這間廟曾是他小學的教室,是他曾為同學們每人給他的一塊錢,折去神像泥塑腦袋扔進海裡的地方,也是討海的爺爺十分敬仰,曾在他遭遇海難漂流四日後,大白天託夢並救他重生的媽祖接受村民供奉的場所。
「爸,你背上山的,就是廟內的這尊媽祖像嗎?」父親點點頭,臉上露出一抹勝利的淺笑,我終於明白適才他言語內的欣喜何來,只因現在的父親,他思鄉,卻不再憂愁。打從爺爺遷居至台灣的那天起,就已種下父親鄉愁的情緒,所以他在我的床邊故事訴說,所以他軍旅生涯的部分時光,選擇回到了馬祖,選擇從居民變成國軍,所以當他退伍之後,他背起沈重的行囊,扛起媽祖的神像,爬上世界的頂峰,讓聖母回到祂的高處,讓媽祖不僅是馬祖的保佑,也是世界的保佑,讓馬祖不僅是台灣的離島,也是國際的離島,他依舊思鄉,可是他不再憂愁。
翌日,協同攝影師與彩妝師來到津沙的海邊拍攝婚紗,白紗下的妻,美得猶似秋霧裡的月影。攜著她的手,我倆輕言緩步地走在依然熟睡如靜的金黃沙地,走在我十五年前記憶裡的記憶深處,一樣的閩東舊式屋瓦,一樣黯然矗立的斑駁頹牆,荒草掩映處,始終苦等遊子淚眼還家的石級,一切彷彿還是昨天,只不過天已陰沈、濁浪翻滾,對岸的山脈行蹤成謎;那隻令我刻苦銘心的海膽,是否仍在這裡?牠是否也如我般成了婚,甚至兒女成群?還是也有一個孩子的父親將牠捕去,如今我只能憑弔牠滄桑的魂靈?望向不遠的高處,那是父親告訴我他鄉愁的起始,鄉愁使他背起了故鄉,攀過珠穆朗瑪,登上馬納斯鹿,預備攀過一座座世界的極峰,而我的生命裡也有這麼一座八千公尺,摸摸西裝褲的口袋,那張揉皺的身障手冊還緊緊貼在那裡。
當返台的班機起飛的剎那,我竟有股破窗躍機的衝動,父親的思鄉何時已化作我的鄉愁,在閩江口向東十五海浬,基隆港西航的八小時,那是一灣淺淺海峽環繞的、天后的葬鄉。看著鄰座的妻,我禁不住脫口道:「我們搬來馬祖生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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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