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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18 21:21:07瀏覽2814|回應2|推薦17 | |
這篇其實寫了一陣子,遲未發表,總在斟酌措辭,怕得罪了朋友。復逢中國四川令人鼻酸的震災,又在草稿匣擱了幾天。今早思量中國歷來的天災與人禍,忽有所悟。天災固不可測,人禍幾時可弭?臺灣的民主達到今日的成就,脫離了中國傳統政治視民如草寇的瘴癘,我一海外臺灣人深有榮焉,不覺要書於文字,何敢辭焉? ------------------------------------------------------------ 龍應臺曾寫了一篇文章呼喻中國當政者,名為「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這個題目本身很有意思,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解析。 (一)它代表以西方為中心的世界觀,以高人一等的傲慢態度,要求中國向世界(及臺灣)證明它是符合西方文明標準的國度。我想大多數民族主義澎湃的中國人都會做此不悅的解讀。 (二)它代表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觀,要中國的統治者發揚“以德服人,不言而化,近悅遠來,四夷賓服”的古老傳統,向世界(及臺灣)散發高度文明獨具的吸引力。這當然是我的引申,但是不算太扯,而且抬高了中國的身價,應該可以得到大多數民族主義澎湃的中國人的讚許。 (三)前面兩種觀點,雖然南轅北轍,可是都屬於第一層意思。仔細想想,這個題目還可以有第二層意思。因為用說服的方式–尤其是對等的說服方式 - 來溝通,本身便是先進文明的象徵。從這層語意來看,這個題目只有文明的國度才看得懂;因為野蠻是不懂得說服的藝術的。也就是說,這個題目對任何人都欠缺說服力–因為對文明人而言,是多此一說;對野蠻人而言,他聽不懂。 這樣的解釋一定會讓大多數民族主義澎湃的中國人更不舒服;因為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國度,這樣說太瞧不起人了。可是這也不是毫無根據的,因為中國的政治傳統裡,政府與人民或鄰邦的關係只有征服與順服(當然,是人民順服政府),並沒有對等說服的概念(註);從中國的觀點,它不需要解釋什麼。不聽話,打就是了,抓起來就是了。可以說,中國的政治文化裡有 Dictation, 而沒有 Conversation. 說了半天,龍應臺這篇雖然寫得好,可惜還是白寫了。其實大多數的政論文字(包括本篇)的下場都是一樣的,只達到兩種功能: (一)各自表述:作者自說自話。嚴格說來,只對作者本人有心理治療的功能;憋得慌嘛,還是講出來的好。 (二)分化光譜:本來就同意你的,看了之後心有戚戚,更覺得吾道不孤、必為放諸四海皆準的至理。本來就反對你的,看了之後只覺得你妖言惑眾、強詞奪理,非得奮起一正視聽不可。 世界上最大的謬誤之一,就是高估了理性說服的力量。你或許可以贏一場辯論,可是你贏不到人心。絕大多數人是無法被說服的;人只能同意他本來就同意的東西。這雖是廢話(很明顯),卻也不是廢話:第一個同意,是指他和你一個鼻孔出氣;後一個同意,是指他從生活經驗中所歸納得到的個人觀點。 所以,像「九二共識,一中各表」這種政治文學,可以說登上了說服文化的巔峰:統一與矛盾共存而互為表裡,只用八個字就完美的呈現了“說服心理的深層結構,“ 實在是二十世紀末人類的偉大成就。不知道為什麼海基會和海協會沒被提名角逐諾貝爾文學獎? 寫到這裡,胸中塊壘盡消,顯然已經完成了政論文字的第一項功能。接下來,我要“分化光譜“,設法完成第二項功能。 話說臺灣的新總統就要就職了,我想趁他還沒上臺捅漏子之前說幾句歌功頌德的話(這是唯一的機會,因為政客捅漏子是不免的,嚴重程度有別罷了)。不過我要歌頌的對象不是他,而是所有參與選舉的臺灣人。 臺灣因日本的統治及二戰後的冷戰格局,一百多年來與中國的政治傳統逐漸分道揚鑣。1996年以來四次總統大選、兩次政權和平轉移,華人的政治文化在臺灣出現歷史上破天荒的大逆轉:掌權者必須設法說服人民才能取得執政的資格;如果人民不認同,就請鞠躬下臺,下一次重來。源於西方的民主思想,在臺灣落實為全體人民參與認可的遊戲規則,內化成為生活方式,這是值得史家大書特書,了不起的成就! 傳播媒體在這過程中扮演關鍵的角色。街頭的抗爭、國會的拳頭,名嘴的口水,電臺的 call-in,喧囂的喇叭,飄灑的傳單,熱鬧的造勢,激情的訴求,廉價的膝蓋,昂貴的文宣 - 個別看來,似乎紛亂淺薄荒謬;整體看來,這是民主政治的一場成年禮。漫天的口水,是從 Dictation 轉型到 Conversation 的必經之路。臺灣人民,從大學生到老阿媽,在十多年的選舉動員中實習了表達、論證、傾聽、判斷的民主功課。在一片混亂中,他們必須自己剖析利害,碰碰撞撞理清一條思路來。甚至藍綠之爭也有正面的意義:因為臺灣人不但手中有選票,而且深知這張選票與自己的未來息息相關。碰碰撞撞帶著傷疤,臺灣長大成人了,樹立了華人政治「說服文化」的新典範。 也不能忘了其他的民主英雄。古早一點的英雄就不講了,我又不是要寫歷史長篇,所以決定斷代,從2000年算起。首先要歌頌2000年的國民黨總統候選人,如果不是他們四分五裂,就不會有第一次的政權替手,老國民黨也不會被掃入歷史、繼續凋零;所以論列除舊之功,他們第一。然後要歌頌執政八年的民進黨扁政權:如果沒有他們堅持臺獨基本教義,臺灣人就不會被逼著思考出屬於每個人自己的(而不是民進黨認可的)臺灣主體意識;如果沒有他們的低能腐敗,就不會有第二次政黨輪替,臺灣很可能被基本教義派帶到死胡同,逼中國攤牌,把自己當肥肉送到中國民族主義的砧板上。因此,貪腐的扁政權不惜犧牲形象任人唾棄,而保全了臺灣的元氣,居功厥偉。 請不要誤會,我非常認真,一點諷刺的意味都沒有。國民黨的貴公子哥們選總統,讓人嗅夠了王孫沒落的腐朽氣息。民進黨跳梁小丑般的執政,讓人看飽了新貴掌權的貪婪嘴臉。這兩個寶貝黨上演的醜陋戲碼,若是發生在在別的國家,通常會把民主的嫩芽摧殘,使新強人有機可乘,以秩序和效率為理由,走回獨裁的老路。臺灣沒有發生這種事,顛簸的兩黨政治反而成了最好的啟蒙教育,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臺灣有長久而繁榮的自由經濟基礎,成為共享的理性傳統。經濟的自由和繁榮發生在政治自由之先,是民主轉型成功的必要條件;臺灣有這條件,但許多第三世界國家沒有(這是蔣氏的貢獻)。二是兩個寶貝黨的政客或愛錢或怕死,壓根沒有一塊作強人的料(就算有,也早被李登輝破局了;這是李氏的功業)。因為這樣,臺灣的選民有自由經濟制度培養出的老練,冷眼觀戲,每在關鍵時候做出明智的選擇。一灣海峽,也讓臺灣可在較小的格局中進行實驗。臺灣民主成長的過程,竟有如此完美的天時地利人和,實在令人贊嘆! 2008年後的臺灣是啟蒙後的民主國家,反觀中國的政治,仍被單向的說服傳統所引導,處於覺醒初期;即使是居住海外的中國知識份子也不免如此。我想,中共近六十年的政治集權其實延續了古中國的傳統,把人民的政治思維繼續禁錮起來,幾乎可以直接與十九世紀接軌。民主政治在中國沒有實驗的機會,也就沒有機會證明其適用性。大陸朋友即使居住西方多年,民主對於他們仍舊是外來文化(且據說挾帶著美帝的陰謀),而不是解決中國問題的可行方式。他們的西方經驗,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強化了「民主及其雙向的說服方式,適合西方,不適合中國」的信念。每逢臺灣選舉,大陸朋友比我們海外臺灣人還感興趣;可是他們只見其亂象,無法認識到這場"民主成年禮"的意義,難怪結論仍然是「民主不適合中國」。 我說這些,並無貶抑中國人的意思,而是對於「人只同意他本來就同意的東西」多有了體悟。政治爭辯之所以徒費唇舌,在於人無法同意他生活經驗中所無的東西。從臺灣經驗來看,中國近二十年的開明專制可能有其必要性。如果中國確實是朝著自由經濟的方向走,讓共產黨來守護資本主義的發展,又有何不可?從量變到質變,民主的萌芽茁壯也是一定會發生的。 在那一天來到之前,臺灣最好的策略,是拖延時間;最蠢的事,是逼中國攤牌。我相信 - 我必須相信 - 時間站在臺灣這邊。給中國時間,讓他們在和平富裕中建立對人的基本價值的信念,讓他們發展出以基本價值檢討政治思維的能力。到了那一天,或許中國和臺灣可以坐下來,用文明的方式彼此說服。 ------------------------------------------------ 【註】 其實中國歷代政治並非沒有說服的傳統,只是中西有別,與近代西方民主傳統裡的說服大大不同。中國政治的說服傳統是單向的,總是人臣說服君主。講得通,居廟堂之上,叫做「得君行道」;講不通、幸而沒有身首異處,處江湖之遠,叫做「不得志於當道」。 統治階級從來不覺得有說服人民的必要。人民只需接受聖諭和律令的管轄。人民很可憐:不服從,叫做謀反,要罪誅九族;服從,就得在猛於虎的苛政下感戴天恩。可以說,中國的政治文化裡只有 Dictation 而沒有 Conversation. 中國政治的說服傳統,主要以三種方式呈現。一是「獻策」,二是「進諫」,三是「著書」。 第一種,如群雄逐鹿之際,客卿懷抱奇謀妙計、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人主;或者承平時代的君主欲有所作為,為人臣的為其剖析利害、籌劃計策。前者發揚於百花齊放創意勃發的戰國時代,後者見諸歷代的變法。 第二種,是臣子冒著被戮被囚被貶被逐的危險,勸諫君主,要他不做喜歡的、改做不喜歡的事。這個傳統自從秦漢以來確立了大一統專制皇權的架構之後,成為主流,至明清而達到巔峰,特別張顯於流放文學、及受了廷杖之後血肉模糊的大臣屁股。 此兩種說服傳統裡的政治論述,立足點全然不同。第一種基於利害:在動蕩擾攘的時代,人主不能自外與利害之外;利害攸關的時候,即使是庸碌之輩也會禮賢下士, 豎起耳朵聽聽不同意見。第二種源於天命:靠暴力維系的專制皇權,滿腦子朕即國家的思想,憑什麼聽腐儒之論?臣子只好假托天命來立論。皇帝(天子)大抵多疑怕死而迷信,所以天命之說也不無制衡之效。但是碰到無賴蠻幹的皇帝,就毫無辦法。 第三種,著書,是試了前兩種法子都行不通,所幸還茍全性命的人所做的事。這些書建構了中國歷代政治中若存若亡的理性傳統。以孔子為例:他留下的政治理念,雖然限制了讀書人的思維,而且被董仲舒之流納入帝王儒學的體系,可是畢竟是一套比較人性的、講道理的說法。古人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其實是極沉痛的感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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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政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