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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四折(之三):崑山玉碎鳳凰叫
2014/11/02 07:33:28瀏覽787|回應1|推薦12

台灣四折

(一)舊時王謝堂前燕

(二)朱門閑對凍死骨

(三)崑山玉碎鳳凰叫

(四)亡秦當思橋下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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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山玉碎鳳凰叫]

連橫曰:「台灣固無史也」。北橋客說:台灣有歷史資料,而無歷史哲學。

歷史是個最富人性、也最複雜的概念。到底什麼是歷史?如果歷史是一齣戲劇,那麼它有劇本時空舞台,導演演員觀眾,有對話計謀衝突,欲望希望絕望,有清醒瘋狂幻滅,開幕轉折結局。歷史研究者,該關心劇本的寫作,抑或演員的演技?要為瘋狂的群舞而喝彩,還是為清醒的哲思而落淚?是企盼著欲望昇華為希望,還是冷瞧著希望墜落為絕望?到底是跟隨客觀的線索、還是只為滿足主觀的投射?

在戲碼多元紛呈的現代,我仍然認為,研究歷史的目的是要從人類群體反複出現的行為中發現演進的規律。這個說法假設歷史規律之存在,雖是有爭議的假設,但也是唯一有意義的假設,如同研究自然科學必然預設宇宙是可以了解的(comprehensible)。否則一切的心智活動皆屬虛妄,大家乾脆萬法皆空空空如也算了,落個清靜。

從事研究當然依賴客觀資料;如果基本資料不正確,導出的規律也會很離譜。不過原始資料須經過哲學的提煉,方才轉化為有意義的訊息。沒有哲學的研究結果,充其量只是流水賬。精確地說,歷史研究應該建構一個哲學骨幹,呈現事件之間的關係,讓歷史發展的脈絡浮現。

歷史哲學要從何處開始建構呢?黑格爾有一個洞察本質充滿神話魅力的描述 [註一]。他說,人類歷史的原點是兩個原始人之間的一場戰爭。這兩人為了爭奪主人的地位,賭上性命,進行殊死決鬥。鬥到後來,其中一人屈服了,向另一人俯首稱臣。這場決鬥的結果界定了主奴地位:拼搏到底的勝利者獲得自由尊榮,他的存在具有了超越生物本能存在的意義。貪愛生命的失敗者,因為無法超越生物本能的束縛,選擇苟活,接受屈辱的存在。

「第一場戰爭」之前的戰爭是獸性的廝殺,人與獸無異。在這之後,具有歷史意義的「人」出現了;為了尊嚴、為了自由、為了追求承認(struggle for recognition)而戰,人類的歷史開始演進。黑格爾的描述指出,推動人類歷史進展的,不僅是盲目的求生本能;其他動物的求生本能更直接強烈,但是動物沒有歷史。推動人類歷史進展的,也不僅是宏觀或微觀的經濟因素,否則人類應該可以滿足於豬圈式的(即使是營養充分的)豢養。在人複雜的適應環境的機制中,存在一個強烈的自尊中心,要在茫茫人海、甚至在浩瀚宇宙建立自己的地位。人格形成的過程非常關鍵的一步,是被周遭的人認可為一個不容輕侮獨立自主的個體。族群或國家的成長也類似;被侮辱的,終會反彈;不反彈的,其自我意識若非遭到壓抑摧殘、就是尚未發展成熟。

從黑格爾的歷史原點出發,我們發展出如下的分析架構:

1)歷史被危機推動,危機是歷史的分叉點。沒有危機的時候,歷史處於休眠狀態,直到內部矛盾或外部威脅把歷史推向下一個危機。因此,歷史敘述基本上是關於重大危機的敘述。

2)人類族群遇到的危機雖然各式各樣,但推動歷史的主要危機是追求承認的鬥爭。當一個族群意識到它的尊嚴受到挑戰,不惜付上生命的代價起而迎戰,歷史才會演進。

3)經歷危機而存活的族群,累積勝利及失敗的經驗,透過有系統的世代傳遞,便形成該族群的文化基因。歷史悠久的族群,文化基因數目趨於穩定,主基因群也顯而易見。在這種情況下,族群的基因圖譜可視為該族群的抽象表述(representation)。

4)文化基因雖在危機中孕育,但需在休養生息中反芻消化才能定型。被太過頻繁的危機打擾的族群,不易形成穩定的文化基因。休養生息的時間應該至少涵蓋三代人:第一代經歷危機,第二代解析歷史,第三代內化經驗。

5)現有的文化基因圖譜影響該族群因應下一個危機的方式。

6)文化基因圖譜可透過有控制地引進危機、或者製造危機意識而進化。


歷史危機不是新觀念。孔夫子說的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等等人生歷程,其實是人生在不同階段超越危機的里程碑。文化基因不是新觀念,一般人其實皆有直觀的認識。我們說「台灣人如何如何,中國人如何如何;白人這樣,黑人那樣」,就是進行文化層面的評論。很顯然一個人的言行不足以代表他所屬的族群,但我們卻經常這樣論斷,原因是我們(以為)看見了文化基因在那人身上的表現。危機與文化互相激發、相互回饋的看法,顯然受演化論的啓發,所以也不算新的觀念。但是把危機看成是歷史的推手,把文化基因看成是歷史演進的主要產物,可能是較少提及引用的概念。

或許有人會質疑:哲學家豈不各說各話,更何況是一個離開台灣已經二十多年、隔了太平洋觀察台灣的人所掰的哲學?容我借用詩人北島的話:「距離使你保持足夠的清醒和批判意識」;筆者所居確與台灣距離遙遠,所用也是與當代距離更遠的哲學語言,如此分析台灣情境,雖不得已,但竊懷期許。至於效果如何,則非筆者所宜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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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採取以上的分析架構,將台灣擬人化,台灣像是個尚未嘗過殊死決鬥的勝利、自我意識已經萌芽但尚不明朗的青少年。

這非台灣之過;對台灣的歷史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保持寬容的態度。自明末以來,台灣的人格形成過程一直遭到外在因素干擾。早期來自閩粵的移民,始於生物的自然擴散,演變到因應中原變局而大批渡海,本質上是庶民為了另謀生路不得已離鄉背井(當然也不乏投機客與冒險家)。第一波的擴散中,飄散的孢子雖離開了文化的母體,但仍保存原來的文化基因;他們以漢人意識拓荒墾殖,逐漸擴大母體的版圖。拓荒墾殖、往來唐山 -這個過程塑造了台灣第一個文化基因。

不料中原母體的景況並不好。中原文明從1279年開始為期七百年的崩壞,經歷元之野蠻血腥,明之弱智專制;後來女真人以關外蠻族入主建立清朝,那可是紮紮實實的外來政權。清朝一直害怕被漢人滅頂,遂以禁錮威嚇的方式鞏固統治;它的擴張到海邊為止,對台灣這個邊陲不怎麼放在心上,經營太遲,甲午戰敗割讓台灣也不那麼心痛 - 古來入侵中原的蠻族,幹不下去的時候就想退回草原住帳篷,不可能顧念東南一個小島。台灣於是落入明治維新後銳意擴張的日本軍國主義手中,這是台灣面臨的第一個歷史危機。台灣如何反應呢?具有漢人意識的台人先是抵抗,當然打不過;賭上生命的或死或逃,剩下的不得已服從新主人的統治,當然也不乏講求實際的合作主義者 - 這個過程塑造了台灣第二個文化基因。

日本的統治帶來秩序,不僅是物質建設,也有精神文明。同時,中原進入長期崩壞的末期,天下大亂,後來歐洲大亂,接著歐亞非洲都大亂。台灣被日本統治短短五十年,竟然目睹一次大戰、參與二次大戰。二戰結束,台灣歸還給中國,卻也面臨了第二個歷史危機。台灣如何反應呢?台人一開始歡欣鼓舞回到祖國懷抱,台灣終究再度與中原大河匯流,日本統治似乎只是插曲。不料世界休戰,中原烽煙又起。先是二二八,中國統治者的獨斷意志與清鄉手段,帶給已具現代觀念的台人意料之外的災難。台籍菁英以及站出來欲與統治者對話的領袖,幾乎被一掃而空;接著國民黨內戰失利退守台灣,重建小規模的統治,以高壓施惠的兩手策略扶植可以掌控的地方勢力 -這個過程塑造了台灣第三個文化基因。

照理,台灣本來會被中共的紅禍淹沒,豈料冷戰的格局把台灣劃入自由的西方陣營。在美國的保護傘下,台灣全力投入經濟建設,跟上戰後世界重建的步伐,蒸蒸日上。同時,一個兼具朱元璋的殘忍與洪秀全的瘋狂的獨裁者,把中原的崩壞帶入新的階段。國共隔海仇視,對峙長達三十年,兩岸人民生活品質的對比幾如天堂地獄之別 - 這個過程塑造了台灣第四個文化基因。不料到了1978年,飽受荼毒慘禍的中原竟然剝極而復,走上了無人預見的改革之路。三十多年後,中原有了「偉大復興」的自信,以強大的政經軍事實力拓展全球版圖,威逼利誘要台灣再與中原匯流。台灣今日便面臨第三個歷史危機

筆者不辭辛勞重述台灣的歷史軸線(讓讀者也很累),為的是想了解:身具四個文化基因的台灣,將如何面對眼前的重大危機?

首先,台灣今日面臨的危機是雙重的。外有中國的迫近與全球化的壓力,內有認同的矛盾。這種認同的矛盾從文化基因中看得到病源,但找不到解藥,而且外來的危機往往使其惡化。台灣像是歷經多次收養又棄養的孩子,漸漸長大,也開始嘗到安定幸福的滋味,「卻感到一股說不出的虛無,雖然強烈感覺到自我的存在,卻又發現其定位是如此曖昧」。這原是詩人洛夫形容他住在溫哥華的心情 [註二],我在此大膽借用,因它貼切形容了台灣的認同困境。

虛無,源於勝利的滋味不夠紮實,所以信心不足;台灣的繁榮,固然多賴自己的努力,但無可諱言與世界大國的依存關係甚深;嵌入全球產業鏈雖造就了台灣的富裕,卻也套上發展的枷鎖。曖昧,則源於地理上與中國太近,文化上與中原淵源太深,時間上與中共分治隔離太短。這樣觀察,才會了解為何台灣意識與所謂「去中國化」會並生;筆者無意做「該與不該」的論斷,只是要指出自主意識萌生勃發時不可避免的現象。

姑且不論台灣意識應該以何種方式茁壯,它萌發的時間點不幸頗為尷尬,因為民族自決「應該」是在20世紀完成的事。21世紀的主軸是互動密切的世界經濟網路、國際貿易組織、區域聯盟、以及運用資本吸納人才超越國界的大企業。台灣的民族國家運動,不免讓人有時代錯誤之感。球賽不會等待台灣弄清楚自己是誰才進行,但台灣若不弄清楚自己是誰,就會落到穿別隊球衣打球的下場。因此台灣別無選擇,如果要做自己,唯有加速長大。

成長需要生命的力量。既然講到生命,我們看到的現象卻令人不解。例如,台灣政壇仍充斥進入衰暮之年、經常點頭打盹的老面孔,在中央在地方盤踞不走,甚至主導國策。我尊重老人家,畢竟自己已入中年,去老不遠。但是老人應該進行適合年紀的活動,散散步反芻人生,看看舊照片,以及睡午覺;若有餘力,不妨充當顧問,貢獻智慧,給年輕人善意的提醒。老人披掛上陣,既不智,也殘忍。若見老人披掛上陣,他絕對無意與外頭的狼群決鬥,他已經精打細算好了 - 「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孔夫子早就警告過。

歲月最是無情。人一旦入了老境,就漸漸失去開創的動力,開始思考所謂歷史定位。每天開幾個會,打幾通電話,致辭剪彩,握握手,天下太平最好。愈來愈討厭變化,因為應變很累。愈來愈聽不進不同意見,因為六十而耳順,逆耳之言再也不入他耳。很多事做不來只能用說的,說不出只能用想的,想不通就點頭打瞌睡。會議室是他唯一可以衝鋒陷陣的疆場。危機如潮湧至,他唯一的反應是開會、開會、再開會。他沒辦法。

台灣若欲再現生機,第一步要讓政壇的老面孔退場、並拒絕他們的二三代掌門接班。包括整個國民黨都要退場,原因在於他們已經失去健康的動能,但尚存獸性的貪噬本能。國民黨基本上只剩下總統府的科長、立法院賣湯圓的小販、以及穿梭兩岸的文官與軍職轉任的買辦。國民黨人自知無法解決台灣的危機,於是全力運用累積的資源為自己打算。從個人而言,他們的行徑無可厚非;但他們既然是執政黨,台灣就不妙。(這種情況與1949年大陸失守很像;不同的是,台灣可沒有第二個台灣可退,所以國民黨人就以個人身份反攻大陸)。至於民進黨,什麼美麗島世代律師世代也應該全退,官司早已打完,好好寫書記錄歷史,別再粉墨登場了。

接著,要看40歲以下的年輕人是否感到歷史危機的迫近,而欲有所作為。這就接近問題的核心了:台灣40歲以下的世代(戰後的第三代),有決鬥的準備嗎?如果台灣的年輕人對危機無感、不在乎,未來不問可知。如果年輕人有危機意識,願意奮起用生命衝撞現實,在實驗中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犯錯也不怕,那麼台灣的新文化基因便可期待。我們對台灣是否能夠超越危機,也可以有比較樂觀的想像。

這裡筆者要修正自己對今年太陽花學運的認知。我承認,在九月食安風暴愈演愈烈、政府舉措愈來愈荒腔走板之前,我一直覺得三月學運是煽情的小兒科。不在台灣過日子使我缺乏在地的嗅覺,我的理解因此遲到至少半年。直到九月十月,才了解到學生的嗅覺果然靈敏,政府的腐敗氣息讓他們無法再忍受,最無利害包袱的他們遂出來衝撞。這群學生是革命的先聲,在理出所有頭緒之前,在大地醒覺之前,他們已做出生命的直覺反應。但關鍵永遠在下一步:究竟學運所激發的民氣,將止於煽情的演出,還是將展現摧枯拉朽的力量?從正面看,過去的文化基因,一個「異種真氣」流竄的大雜燴,把台灣帶到必須尋求新的整合價值的臨界點。台灣若能經過這段類似生產的痛苦,「生出」一個具有整合力量的新文化基因,便能告別虛無,不再曖昧,夠資格21世紀打球。世界變化很快,中國也有巨大的內在矛盾及自然生態的危機,球賽結果尚未可知。

筆者當然理解這種戰鼓頻催的恐慌語調,與瀰漫島國的小確幸心態格格不入,因此決定以一首詩結束本文,希望用午睡初覺的迷惘空靈化解一下殺伐之氣。

本文的次標題出自唐朝詩魅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此詩描寫箜篌(豎琴一類的樂器)琴音之高妙,但在我心中是一幅抽象畫,畫中有兩劍客,共赴深山進行只有他們知曉的決鬥。劍刃相交,發出碎玉之聲。勝者清嘯而去,敗者寂寞如蘭。

還是詩中的空靈世界好。


[註一] 我沒讀過黑格爾。文中引用的是政治學者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一人)" 書中的觀點。筆者引用此書觀點處頗多,恕不一一指出。

[註二] 《明報周刊》207期,詩人洛夫訪談記錄。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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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northbridge&aid=18556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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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
2014/12/04 00:56
I like ur scope & depth -- good writing!!
北橋客(northbridge) 於 2015-01-02 03:39 回覆:
thank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