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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24 14:38:43瀏覽1872|回應6|推薦32 | |
生命中有些事是無法忘懷的,如冰河屯的紅豆湯。 所學稍冷門,畢業後馬上能找到一份工作,不無興奮之情。拿著聘書,買了生平第一輛新車;二手傢俱能送的送了,不能送的扔了,剩下的家當全塞到車裡。離開馬里蘭的學生宿舍,十一月初帶著妻小,翻山越嶺開了兩天的車,來到紐約上州的冰河屯附近的小鎮。此城位於雪城之南70哩,綺色佳東南50哩,距離明澈如鏡的指湖群不遠。 租了一棟兩層式 Ranch-style 的房子。房子蓋在馬路邊的斜坡上,全新的愛車被迫曝露在外,因車庫被土耳其裔的房東裝修為另一個房間,原為了可以多租給人,其實陰冷潮濕不適人居,只宜儲物。未及開箱的東西,包括窮學生的書,盡積於此。上了樓梯,左為客廳,右為臥室,廚房居中。屋後有一木搭平臺,俯視陡如滑雪道的後院。 住下不久,接踵而至的現實開始侵蝕對未來的憧憬。先是冰雪風霜。冰河屯的冬天不似馬里蘭溫和,與妻早有心理準備;到了冰河屯的第一件事,是全家購置當地的冬衣。然而冬天來臨後的寒凍徹骨,仍令南來客措手不及。天地只餘兩種顏色:灰暗厚重的雲層遮蔽著天,無邊無際的白雪覆蓋著地。這時才恍然,何以這一帶的房頂尖斜如冰淇淋蛋筒;原來積雪數月不化,需以斜頂利其下滑,免得坍壓。怕冷的妻子帶著四歲和一歲的兒子困居屋內,望外興嘆。也曾在晴日帶孩子到後院滑雪,但寒氣刮臉生疼,不能久待。車道上雪凍成冰、堅冰勝鐵,溜滑難以駐足;上車前得搏命似的緊巴著車門才能止住下滑之勢。在鵝毛大雪中上下班是經常之事。上班不久,公司老闆的詭秘打算在同事的閑談耳語中逐漸傳開,成為另一塊蔽日的烏雲。隨著訴訟案件的曝光和重要幹部的相繼去職,漸知此非久戀之地。 就在這不見天日的北大荒,遇到巴西來的蔡醫師。與蔡醫師素昧平生,是馬里蘭臺福教會的牧師娘知道我們遠赴冰河屯,告以他的電話號碼。我們並非基督徒;一通電話,他就開門相邀,伸出了溫暖的雙手。他接著帶我們去教會,認識了潘牧師和他的"同業"陳弟兄。其時冰河屯的華人多半是臺灣人,據他們說,從事的職業只有兩種:不是醫護人員,就是開洗衣店的。蔡醫師自然屬于前者,潘牧師和陳弟兄屬于後者,皆是不擅言辭幾近木訥的人,但是談起他們的洗衣生意,就會彼此打趣。那是間小小的華人教會,禮拜天借美國人教堂的地下室聚會,孩子就在樓上與洋娃娃一起上主日學;中午有簡單的午餐供應。為了全家能在這無聊的小鎮多認識些華人、有點社交生活,我坐在小禮拜堂裡,維持著禮貌,聽著牧師和教友用我不能體會的宗教語言講道做見證。 一個禮拜五,受邀去陳弟兄家參加團契聚會。又是個冰冷的晚上,摸索著找到了主人家。從未參加過基督徒的家庭聚會,看著屋裡的熱鬧,感覺像個尋常吃吃喝喝的派對。不料飯後有所謂的查經。我想既然來了,宜入境隨俗,維持禮貌。查些什麼記不得了,只記得是舊約;自己還提了一個問題:身為華人為什麼要把猶太人的宗教歷史當成經書來讀?一桌善良而不擅言辭的基督徒帶著微笑,沒對我的冷問題正面回應。查經後吃點心,主人早已備妥一鍋熱騰騰的紅豆湯。我也盛了一碗;冬日熱湯入腹,很受用的。 待了不到三個月,決定離開小鎮,離開灰撲撲的天空和行跡可疑的老闆。教會的一群姐妹來拜訪妻子,知道我們這麼快就要離去,頗為驚訝。因為走得很匆促,忙著找搬家公司運傢俱運車,不及與新朋友一一道別。離開那早,陳弟兄開車送我們去機場。他一路說,想不到剛認識就要說再見了。在沉鬱的天色和寒風中與他握別,感到一股依依離情。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我想。 飛到亞利桑那州的土桑市,迎接我們的是寬廣的道路,久違的藍天,華氏70度的冬陽。很快的把冰河屯冰冷鬱悶的日子拋諸腦後,擁抱放鬆的沙漠都市生活。但有些記憶是磨蝕不去的。比如說,只要看到 Ranch style 的房子,就不自主的發抖。比如,有一段時間不願去麥當勞,因為那曾是在冰河屯窮極無聊時帶著孩子消磨時間的地方。再比如,除非萬不得已,絕對不進 Arby's 快餐店,只因為在冰河屯已經吃怕了。也有好的記憶,存放冰封雪凍的天地裡一段溫暖的人情:冬夜的紅豆湯,依依握別的陳弟兄,還有蔡醫師的熱情,和潘牧師的一雙有力的大手 - 雖然他講的道,我完全不記得了。 一年半之後,妻與我在土桑的小教會受了洗。後來搬到波士頓,加入大教會。多年來聽過了無數的道,在信仰之路顛簸上下也有了經驗,但心田中總有一塊地方,為一個荒寒小鎮上的小小華人教會佔據著。有時忽地想起那些萍水相逢的基督徒;他們的面孔已然模糊, 然而那碗冬夜的紅豆湯仿佛還熱著。它總是帶我回到福音的起點,那北大荒唯一的溫柔。在生命的荒原裡,它的力量勝過一切華麗的講章和滔滔的雄辯。 (寫于2008年復活節) 【注】冰河屯,Binghamton,位於紐約上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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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