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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7 16:52:50瀏覽1363|回應3|推薦14 | |
小時候每逢聖誕節,父親就會給我和妹妹來個機會教育: “12月25日, 過的是行憲紀念日, 不是聖誕節;而且中國人的「聖」字是保留給孔子用的,我們應稱聖誕節為耶誕節。” 父親受傳統儒家思想薰陶,又是個凡事認真的人,所以對於「必也正名呼」的教訓身體力行。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所經歷的第一次中西文化論戰。 父親的中西文化論戰,一直以他自己的方式進行著。他是有所執著的人,凡事總要講個理字,加上聲音很大,所以講起理來有時挺嚇人。但是他對於自己兒子出了國之後信了基督教這檔事,倒是一直很寬容。年過70之後,他壯年的火氣漸退,愈來愈溫柔可親。七年多前,我們剛搬到麻州,買了第一棟房子,請他和媽媽來美國玩。他為痛風所苦多年,復誤於庸醫,傷了關節,故而一向害怕旅行。但因愛子愛孫心切,乃鼓足勇氣,越彼大洋,來觀滿山秋色。(他逝後幾天,我趕出了一個紀念集子,其中有一首打油詩,是仿他的口吻寫的:「來台五十年 ,不曾離此島;吾兒新購居,遊興乃升高。買了飛機票,鵬程萬里遨;老妻與我俱,心暢意逍遙。」我的中文遠不如父親,若是他自己寫,一定更好。但這詩的語氣是像他的)。 我們帶著兩老東遊西逛,閑步於白山楓紅的幽徑,走訪康州新港的巨宅,看過麻州初飄的細雪,歡度了父親76歲的生日,他們才滿足地回去。他們也應我們的邀請,臉上帶著父母不願拂孩子願望的微笑,到教會禮貌性的坐坐。臨走前還是叮嚀我們:「信教是不錯的,但別迷信就好。」到底是個洋教,來歷不明,總是怕我們給人騙了哄了。 2004年6月,父親在自家花園裡跌了一跤,折斷了大腿骨。我趕回去,他剛動完手術,腿上打了鋼釘石膏,很是痛苦。我陪著他說話,他忽然問到:「基督教的道理是不錯,可是好像獨斷了點。為什麼總說只有他們的神才是唯一的真神,說別人的都是假的?」不是質問的語氣,而是真想弄清楚。我怕增加他的精神負擔,於是只簡單說了幾句,像是「所有的真理,都有不打折扣的特質」這一類的話。他不語,我也不期望他真的聽得進去。(父親畢竟教子有方,我也成了一個凡事認真的人,連在老父的病榻之前也是不打折扣的,唉) 。 第一次手術失敗,又動第二次手術,改換人工關節,復原似有進展,但是幾吋長的傷口就是一直無法癒合。他的情況愈來愈糟,住進了榮總。大夫又為他動第三次手術,把人工關節拿掉。11月,我飛回去看他,他衰頹得很,看我回來,精神胃口都好了起來。我陪他在病榻前打發時間,唸蘇東坡的詩給他聽,又在八行紙上抄寫了一些聖經詩篇安慰的經文給他。他興致不錯,還用顫抖的手寫了首詩回我,其中提到:「蘇黃固可欽,陶柳為我喜。尤其柳耆卿,處處若相知。未知吾兒意如何。」父親向來喜歡柳宗元的山水文章,但他沒提看了詩篇後的感受,我也沒問。 媽媽那一陣的精神壓力很大,幾乎快支撐不住。後來台中榮中禮拜堂的傳道人和弟兄姊妹知道了他們的情況,就常到醫院和家中看望他們,替他們禱告,帶給他們許多幫助和安慰。父親一度情況不錯,出院回家修養,且在家中過了80歲的生日。榮中的蔡傳道送了他一本小冊子《每日能源》,12月7日,聖誕節前不久,他在封面寫下: 「2004年12月7日 ... 在此地口頭入會歸主。」字跡是顫抖的,陳述是平白的,這天父親決志信主。 我不知父親最後信主的心路歷程如何,為什麼一個月之內有如此轉折 (他那時聽和說都有困難了)。我知道的是,有一天他要媽媽把牆上掛的一幅觀音畫拿下。他的信仰一直是中國傳統的慎終追遠,素來不信佛,但對佛教也容納,畫掛著,本是為了好看而已。父親肉體雖受三次手術之苦,可是一直清明在躬;那不打折扣、必也正名乎的理智告訴他:那幅畫得取下。過了新年,到了1月份,父親的情況急轉直下,進入加護病房。他用最後一絲清明的頭腦,在病床上受了點水禮。 父親逝世已近三年。波士頓這裡正冰雪交加,厲風呼號;今年的聖誕確定是白色的了。我翻開那年為他做的集子,讀他病中手書的平安夜歌詞,低聲哼唱,不禁淚下。 聽媽媽說,父親是因為我信了主,希望將來與所愛的兒子能有再見之日,才下定決心也信了耶穌。多麼遲鈍的我啊!不語的老父,什麼都聽到,什麼也都想到了。是那穿越時空、勝過死亡的大愛,替父親了結了他的中西文化論戰。 (寫於 12/17/2007 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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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