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這位蕭同學要轉到我們班上，大家要跟他做好朋友。」我剛轉去光復國小半年，第一排第四個位置的同學移民國外了，新學期開始，座位還是空著，蕭某理所當然就被指派去坐那個位置。好死不死，我的位置在第二排第四個，剛好就在他旁邊。

真是冤家路窄。

他背著破破爛爛的書包，在同學們稀落的掌聲中，大搖大擺走下講台，瞥見我，臉上瞬時露出夾帶驚訝與一絲絲不解的表情。但他很快甩開頭，坐上新領地，一股汗臭隨即向四方蔓延。

那臭，發源自他被污垢及汗漬佔領的皮膚，蓬鬆的亂髮，和那件袖口、領口泛著烏亮色澤的白色制服。對我來說，那氣味是熟悉的，因為他還在我們那巷子作威作福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壞孩子不愛洗澡。

八卦很快就傳了開來，說他是因為功課差，又不愛洗澡，被前一個班老師和同學孤立，才轉來我們班上的。我的級任老師彭老師，是學校裡脾氣出了名好的老師，其他老師不要的破銅爛鐵，他都收。蕭某極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做了我的同學，但彭老師很快就因為身體不好，去別的學校做了科任老師，這個八卦，沒再被證實。

大家都不喜歡蕭某，不跟他打交道，也不會有人跟他求證什麼事。開學是燠熱的九月天，他每天帶著一身臭氣來到學校，從不理會別人嫌惡的眼光。大熱天，他真像是一塊發臭的冰塊，佔著他沒人敢去侵犯的領土。

於是我對他，從厭惡，變成歧視。然而他對別人的歧視，卻無動於衷，他不需要友情餵養，似乎那更足以讓他盡情使壞。

我們是在過了好幾個星期後才講話的。那天，他坐在課椅上仰了半天頭，突然轉過頭來開口說：「媽的！你表哥撞得我痛了好幾天。」我接口說：「我表哥說你的肚子還挺硬的，撞得他頭好痛。」他呵呵笑了起來，說：「媽的！那你叫他下次跟我比壓手（比手腕），那比較不會痛啦！」

挨過小表哥的鐵頭功之後，蕭某幾乎不再走進表哥家那條巷子。但我們在班上說了話之後，他也走回我們那巷子，跟小表哥不打架，反而常吆喝著一塊兒去比紙牌。比手腕，他敵不過小表哥，玩紙牌，蕭某倒是技勝一籌。

我們也終於走進他哥哥那家修車廠。修車廠的位置，大抵就在現在光復南路、延吉街口那家賣煎包出名的店家旁邊，裡頭髒得出奇，還好兼做辦公室，又隔了兩間臥房的閣樓，環境還說得過去，但空間小得可憐。

他窩在一張茶几上做功課（看壞學生做功課也是件趣事）、看電視，或跟他哥吃便當。牆上掛了他父親的遺照，他說：「我爸開車撞死，媽媽跟人跑了，都是我哥把我帶大的。」

他爸本是修車老手，一回修了車去試車，車竟出了狀況，一頭栽進河裡。他哥大蕭某很多，蕭某很小就沒了爸跑了娘，哥哥又沒暇管他，逞兇鬥狠的事漸漸做得多了，便成了我們嘴裡的壞孩子，只是本性不壞，就是不愛洗澡，人緣差。

鴨霸慣了的孩子，接受挫折的能耐要比一般孩子差。他被小表哥一頭撞過後，受了很大的剌激，不再出門找人麻煩，卻成天在家裡跟哥哥大呼小叫，他哥氣不過，據他說還扁了他一頓。

一、二個月後某一天，他突然一身清清爽爽地來學校，頭髮剪了，衣服洗了，澡也洗了。記得我還跟他勾著肩，搭著背去福利社，同學也跟他說話了。原來，他哥要結婚了。

婚禮那天，他給我和小表哥找了空位吃喜宴，我一直為他的新生，感到無比興奮。

但是學期沒結束，他就沒再出現在教室裡。聽說他拿了刀剌人肚子，被警察捉走。他哥的修車廠又開了幾個月，拉下鐵門，就沒再開張過了。

壞孩子抵抗律法和倫理成長，又有一個破碎的家庭必須面對，大多活得辛苦，卻又極度壓抑，他們渴望援手，卻又打不開心門，有人破門而入，觸碰的卻盡是他過度敏感的神經。

那一身臭，在我記憶裡殘存快三十年，至今竟然不曾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