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把擁有Fender極經典的黑色琴身，聲音也好過比她更高等級款式吉他的一把琴。吉他技藝精湛的朋友對這把琴都讚不絕口，有人出高價，要我轉賣，但我找不到任何說服自己把這把琴轉手的理由，都回絕了。

賣琴的，是一個住在台中的錄音師。標到這把琴後，本來希望他把琴寄上台北，錄音師為難地在電話那頭說：「你……確定要我這麼做嗎？」他的意思是，這麼好一把琴用寄的，一旦碰傷了，別說我不歡喜，就是他也會心疼。闔起眼數秒後，我說：「下了班，我殺去台中拿琴。」

那晚，本來要趕回家看HBO的影集，但是從標到琴的那一秒鐘起，我幾乎把這事給忘了。一下班，便開車從內湖堤頂交流道上高速公路，趕赴台中，等心跳平息了，思慮跳出即將擁有一把Fender琴的狂喜後，才想起影集的事。

我趕緊打電話給妻，要她錄下影集。聽說我要開車下台中拿吉他，她歇斯底里般在電話那頭喊著：「你是起乩不成？」哈哈哈，快有一把Fender吉他了，就讓我起個乩吧！掛了電話，我一面踩油門，一面在不必耽心有人窺視的車室裡，放聲高唱U2 的歌，想像著那把琴此刻就掛在腰際，還回想起那些陪伴自己走過年輕歲月的琴。

這是我的第八支吉他。為吉他，做出瘋狂的事，不是第一回了，但是以前年輕，瘋狂的事做得來，現在都快屆不惑之年了，竟然還有衝動與熱情，不由得也要給自己喝采一番。

年少輕狂，是何其美好的事？人愈是遠離青春，愈是不懂得釋放，愈是道貌岸然，只有在夜深人靜，耳邊響起那些被六、七年級同事說是老掉牙的搖滾唱片放出的音樂，或是像我這回任由衝動駕馭自己時，才會記起那些輕狂。

念書時住校，宿舍八個人一間。兩位長我兩屆的學長，都是吉他玩家，每天放學回宿舍，都像是前赴一場民歌演唱會。耳濡目染下，我們也學起吉他，從分辨C調音階，死背四和弦，直到能自彈自唱，甚至加入學長們的演唱行伍。

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課業再繁重，由於有了彈吉他這項嗜好，那學生的角色還是扮得極其快活。每回期中和期末考前，專五的大學長一板起臉，我們都得低頭啃書，宿舍裡總是一片肅靜。但往往讀到入神時，他會猛不防拿起床上的吉他跑起四和弦，唱起西洋民謠，或是自己改編的「彎彎浴皂彎彎浴皂，陶醉在彎彎裡………」那當兒，一室的人不但釋放了緊繃的神經，還險都笑岔了氣。

我的第一把吉他，是大學長帶我去當時尚未拆除的中華商場一樓的樂器行買的，由於是廉價品，音色平平，但是對初學吉他的人來說，也算夠用了。隨著技藝長進，吉他也一把一把地換。我在台北光華商場地下室的「名匠」，前前後後買了好幾把吉他，那老闆是個性情中人，有些囉嗦，超級自負，但絕對專業，賣的吉他品質多在水準以上，好些把我現在都還保存著。

有回，為了買把標價一萬五的木吉他，足足省吃儉用了三個月，才攢足了錢。那三個月不曉得吃掉多少泡麵，宿舍裡的學長知道了，還發動樂捐，說買到那把吉他前的晚餐錢，都由他們認養了。那琴後來為了籌錢買另把琴，賣了，想起勒緊褲帶的日子，和學長們的恩澤，竟有一種罪惡感。

退伍之初，先到台北車站附近的金手指樂器，教了幾個月民謠吉他，和教電吉他的老師們混熟了，大家起興組了band。四個大男生加一個小女生，每星期六、日都到吉他手家頂樓的閣樓團練，玩rock，玩blues，玩得不奕樂乎。我的電吉他玩得爛，所以就被派去當主唱，唱呀唱，居然也唱上了表演台。

這個團，後來因為主唱實現了幹記者的夢想，決定離團，散了。這些年，背離夥伴我，因為跑旅遊和大陸路線，遊歷過二十多個國家，和大陸一半的省分，過足了當記者的癮，只是想起那段跟一群朋友在台上唱西洋歌曲的輕狂，就覺得生命裡少了點火花，多了點虧欠。

一眨眼，已經是好多年前的回憶了。

向錄音師取了那把Fender琴後，趕回台北。車在黑幕籠罩的中二高奔馳著，那些輕狂，一幕幕湧上心田。我不由得回頭望了望車後座那把琴。她不僅是個藝術傑作，更重要的是，她也連結了輕狂的年少，和那些不必負荷家庭重擔的時光，讓逐漸耗損去的生命，多了好多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