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富豪人家，但我從小就有個住別墅的外公，他是政府來台第一代的國大代表，外公有個太太，是我媽的後媽，我媽後媽自己有個女兒也住外公家，這個阿姨自己有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表妹；很小的時候，外婆會從冰箱拿出冰淇淋，分給孫兒們吃，通常我表妹都有兩杓，我們家三個都只有一杓，而且我表妹吃完還可以再要，我若再要，外婆就會跟我說，妳氣管不好不要再吃了；如果我哥說要再要，外婆就說男生食量這麼大，冰淇淋沒有了。

我外公在五年前過世，過世沒多久，我開始發現，原來這麼多親戚大家都還活著，他們都住在美國或加拿大：外婆、外婆的親女兒、我媽的親弟弟我舅舅、另一個已故大舅舅的兒子...紛紛冒出來，說要分家產，而且他們算來算去說我外公沒有給我媽，因為我媽已經是外人。媽媽從小就有種認命的樂天，有這結果她也只是唸唸我外公說，到死都偏心，但還是每天唱歌跳舞去。

那一陣子，三不五時就有故事傳來：因為外公沒留下遺書，小舅舅跟大舅舅兒子兩個人都請了律師，兩個人在爭誰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小舅舅是留下來的唯一兒子，大舅舅兒子是長孫，兩個人都認為自己該分得比較多遺產。而他們兩個人還沒爭完，據說已屆八十高齡的外婆帶著她的親女兒又跳出來，說外公身前跟她們相處比較多時間，她們才應該分得比較多。重點是，他們一路成家立業，包括他們在國外的居所，西雅圖、加拿大，都是豪宅，都是外公的財產。

有一天，我還接到大舅舅兒子的電話，我壓根沒看過這個表哥，他連我的名字都喚錯，媽媽不在，我問他有什麼事請告訴我，這個表哥，假熱絡一下之後直接切入正題說，最近會有美國的法官會透過台灣法院打電話給我們，會問我們某個在大陸的姨婆是不是活著，因為他跟美國法官說，這個姨婆已經過世，但事實上這個姨婆還好端端活著，他說這樣美國法官就會省掉一些檢查步驟，把遺產發下來的速度會比較快。我聽了，冷冷地問這個陌生的親戚，請問，這樣是不是作偽證呢，如果查出是我們作偽證的話，對我媽有什麼保障嗎？你們的錢拿的速度快不快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對不起，我不會傳達這個消息，也會讓媽媽據實以告。電話那一端沒有回應，草草地說了幾句就掛斷。

正當美國那端吵得鬧哄哄的時候，唯一留在台灣的媽媽，去幫外公整理一些遺物，她拿起一個休閒包，清空裡面的一些資料，然後發現夾層裡面夾了兩大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上面竟然是外公親筆寫的遺書，裡面寫到財產的一些分配，除了海外置產的分配外，還帶到了在台灣僅留的一戶房子，要給我媽，謝謝我媽在他生病的時候還到美國去照顧他，然後還說到這房子不要賣，要我媽留著出租。

這封遺書的出現，讓美國那邊又起了一番逆轉性的震盪，好像是外公留給大舅舅兒子的比給小舅舅的多，然後小舅舅又請了律師，說這遺書不負任何法律效力；而更慘的是，他們開始把焦點從美國移到台灣，發現這裡還有一條小小小小的漏網之魚，就是給我媽出租的那層樓，位於舊社區，三十多坪。接下來，三不五時，我們就會接到美國打來的電話，都會先關心一下我媽的身體，接著就是各自跟我媽講著誰誰誰不顧親情、誰誰誰吃人不吐骨頭，然後就會問起，那層樓現在狀況怎樣了。

我媽這回吃了秤陀鐵了心，想說外公就留這一棟給她收租了，加上之前花了一筆錢裝修，就很不想理這些越洋索遺產的電話。當中六十多歲的小舅舅特別激烈，開始打來說他之前離婚付了一大筆贍養費給前舅媽，然後最近又娶了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大陸女孩，剛生了一個小女娃，花用很大，快要過不下去；我媽就跟他說，如果他想分，就先幫忙把之前裝潢的錢一起攤平，剩下的房租錢再均分，舅舅不肯，他說他只要租金不要幫忙付裝潢錢...強取豪奪，我每次聽媽媽轉述他的話就會想到這句成語。

最近舅舅寫了厚厚一疊信給我媽，說要下最後通牒，他說他九月要回台灣，要我媽把租金都給她，如果還相應不理，他就要去房子那邊，逼房客搬走，霸佔屋子；還會把我跟我哥找過去，說要揭發我媽的真面目，讓她的小孩知道我媽怎麼對他...媽媽看完這封信，氣到哭了，生氣他就是要來硬搶，又覺得被自己的親弟弟威脅恐嚇，感覺很難受。

我媽打給我哥，我哥要我媽不要擔心，舅舅來怎麼鬧，我哥都會在；而我個人意見是，我跟媽媽說，回信給舅舅，說我們已經把他的恐嚇信拿去警局備案了，請他盡量放馬過來，不要以為台灣沒法治，不要以為誰的聲音大誰就佔上風，而且來台灣的時候，對不起，就算您是長輩，這裡也沒地方給你住。這是我爸爸媽媽自己打拼建立的家，從來沒有從各位那裡佔到一點好處，所以現在誰也不能來佔我們的便宜。

每次我媽生氣時，我總會勸她，妳不要氣，我們不需要靠任何人，不用每天想著怎麼從別的地方奪取財產而煩惱，就算沒有那個房子，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妳看妳那些親戚，誰像妳一樣，每天都可以去唱歌跳舞？每每講到這裡，她就會開心地笑。只是，我知道我媽的心情，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真正被外公重視過，她從來不奢想那些豪華房產跟鉅額存款，現在，竟然出現了外公白紙黑字的吩咐，她終於可以感受到，外公還是惦著這個傻女兒，要她不要賣屋只要靠著租金養老過日，說什麼，她也不會輕易放棄父親這最後一刻、也來得最遲的一份愛。

我常在想，如果我一生下來就有一千萬，我會不會認為，別人就應該繼續給我兩千萬、三千萬...甚至一億？如果我們每個小孩一出生就有三棟房子，我會不會開始計較為什麼哥哥的房價比我高？就像舅舅阿姨們，在他們心底，他們爭取的是自己認為應得的那一份，他們不認為自己有錯，於是無所不用其極，於是不認為親情可貴，於是怨天尤人嘆老天分配不均，終究，他們的富有給他們帶來的，只是永遠比不上別人的不滿足；生命，也在終日算計跟消耗中變得一貧如洗。

這個小小朱門故事未來應該還會三不五時爆發一下，我也只能觀看，那些原本應該是家人至親的關係，會在摻了金錢、財產之後，隱隱傳出怎樣的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