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小金門~愛在中華的神奇日子》                               

(一)菜官初上前線報到

  民國八十年六月我輪調到小金門，那時〝戰地政務〞剛立法通過要解除，不過，報禁、黨禁等等都還沒有開始實施，戰地的制度還是照舊，卻有三件事已經〝翻天覆地〞徹底改變了。

  第一件便是「八三一」在一個月前關閉(「八三么」就是俗稱的軍中樂園)，倒不是我也想去逛逛，而是錯過了可以目擊奇風異俗的機會而扼腕。再來就是〝公共電話〞的新裝設，也就是說以前在金門想跟家人、女友聯絡，只能靠寫書信，信件經過船運往返，收到回信起碼要等十天以上，如果遇到颱風天或二、三月的霧季，又要耽擱更久了。當你寫信給女友告知正發高燒吊點滴，她收到信時，難過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心急如焚的回覆，你再收到信時卻早已康復、活蹦亂跳的，五千公尺跑步、刺槍樣樣都來，這樣龜速的互動經常讓人哭笑不得。

  第三件就是返台休假的次數增加，士官兵從原先沒得休改成一年一次，軍官一年休一次則改成兩次，總算是稍減了懷鄉之苦。

  「八三一」現在只好改為緬懷之旅，原址已荒廢如鬼屋，滿地腐葉，空屋內發霉潮濕，空氣中似乎還聞得見當年官兵揮汗上陣的氣味。我雖錯失了親身見聞，所幸收藏了一張護貝的伍百元入場劵(公教娛樂劵)，也算是聊勝於無。結束軍中樂園的措施，是對婦女身體權的尊重，然而當時軍人既沒什麼返台假可休，島上又罕有女子可交往(大都是老婦幼女)；其實以人性觀點來看，是有讓蠢蠢慾動者紓解其精力的需要性，也讓日日春工作者有謀生的機會。

  至於公共電話的裝設，先從台灣本島拉一條海底電纜過來，傳輸量有限，電話亭少、排隊者眾，辛苦排到了又很難接得通。有時候我輪值夜半巡查，士官都搶著要陪同(其實是想中途打電話給女友，外加早上還可補休)。我們揹著五七步槍腰繫實彈，踩著腳踏車上上下下爬崎坡，月黑風又高著實駭人，傳聞中仍有〝水鬼〞會摸上岸砍頭割耳，我們可是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

(二)寂寞芳心電視機

  通訊不便，電視收視也很〝落後〞，三個電視台只有〝華視〞來架設轉播站，沒得挑選只能很愛國的收看，保持思想純淨，另外就只好在假日租錄影帶回來播放。那時侯孝賢導演剛從坎城影展拿到金獅獎，我要弟兄租〈悲情城市〉回來看，片子很長很悶，弟兄們面面相覤一個個悄悄溜掉，最後只剩下我和士官長，後來才知道士官長曾報考過關渡藝術學院(今之北藝大)影劇系，術科高分通過了，但學科太爛沒有錄取，算來跟我一樣是搞藝術的人類，之後便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續二)我的愛在中華

  小金門(烈嶼)島上基本上是沒有〝水庫〞，廚房跟洗澡用水是抽自地底下，地下水跟海水相滲，再混著黃沙，味道跟色澤可想而知。旱季則要提著水桶到民家的簡易澡堂洗澡，洗熱水則再加價二十元。

  澡堂裡除了水聲大、軍人的嚷嚷聲大之外，電視聲響也開蠻大的，那天澎澎洗著洗著，聽到電視播報華視為了慶祝建國八十年暨建台二十年，辦了徵曲活動，真巧聽到此訊息(我平時沒有看電視的習慣)，就寄了信去索取簡章。收到歌詞之後看中了陳建名先生寫的〈愛在中華〉歌詞，便譜了曲，自覺很喜歡。隨後想到昔日在軍校音樂系上的師長們，常聲嚴色厲告誡──流行音樂是〝靡靡之音〞，我一下子意志便軟了，心裏想，將來一旦作曲〝成名〞了，要是讓人家知道我曾譜過流行音樂，豈不毀了一世〝英名〞呢？(我可是很認真地思考過這項〝嚴重後果〞)因此，樂譜就被殘忍地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裡。

  隔幾天，獨行到距離五百公尺外的營部開會，走在小徑上，見草高及肩，四下無人，興起引吭試唱這首曲調，發現很好聽。回來連隊房間之後，從字紙簍裡翻找出了初稿，幸好政戰士這幾天偷懶沒來傾倒。考慮再三，決定既然是自己所原創、發自內心喜歡，又何必在乎他人眼光呢？就推平了譜紙，重新謄寫一次，隨即限時掛號寄出。

  之後有個午后，經過電視機，正巧看見播出徵曲評審結果，不會吧，我真得了第二名，簡直太興奮了，沒想到之後還有更驚喜的事。

  軍隊裡每週四都必須上〝莒光日〞政治課程，早上是電視教學節目，課中休息時間則播出「虎帳笙歌單元」，這單元是剪輯自歌星的演唱影片，以振奮一下枯燥的心情，我也一邊批改官兵作文簿，一邊聽著音樂。

  突然，我〝聽到〞〈愛在中華〉的曲調響起，很本能地，以為是內心在憶唱，繼而發現，這音響並不同於心中熟稔的音響；而且，音源是發自外界，抬頭一瞧，赫！螢光幕上，歌手〝文章〞正在晚會中演唱此曲呢。

  接下來半年多，華視每日頻繁播放此曲MTV，也許他們有偏愛，三首獲獎歌曲最後只集中播放〈愛在中華〉，走在街頭常聽見文章的歌聲在風中飄揚，我的心也隨之昂揚起來。

(三)如夢似幻的海上之夜

  大、小金門是前線，還有更前線、更神秘的島嶼，那就是大、二膽島了。

  我原本是沒有機會上那兒，有一天幸運竟臨到我頭上。在每年夏季，大膽島上有一個砲排要到大金門下基地一、兩個月，慣例由我連上的四二砲排去支援；等支援任務結束時，連長因臨時有要公，改由我搭乘菜船(載送肉蔬和補給品)去接(押)人員、武器回來歸建。

  當天下午的那班菜船上，只有船老大與我二人，行過了無人的猛虎嶼，便是360度遼闊奔騰的大海；船行到二膽島附近已近黃昏，金黃的霞光落在海面和礁石上，宛如膠彩畫裡的美妙仙境再現。接著突然起了濃霧，船在二膽島卸完貨之後，不敢大意續行去大膽島，我因此意外留宿在花崗岩鑿開的軍醫院裡，臨時借病床(置放在地上的擔架)睡一晚。那一夜，毫無光害的閃爍星空，龐大寂靜加上海濤拍岸陣陣，實在捨不得入眠，是此生最珍貴的回憶之一。

(續三)我有證據：中国歡迎「三民主義統一中國」

  八十一年夏天我的連輔導長歷練完畢，改調到師部政一科擔任政戰官，隔壁辦公室的政二科有位胖胖的楊姓學長，他負責的是文宣業務。有一天他急驚風地奔波了一整天，才剛坐下來喘口氣擦擦滿頭大汗，便偷偷告訴我發生一件算是機密，也算是匪夷所思的〝趣事〞。

  事情是這樣的：師部政戰主任突然接獲通知，一路從海基會、國防部、陸總部到金防部的急電下來，指示大膽島上面朝大陸的大型心戰牆──「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照明燈損壞不亮，要立即修好。

  燈具已經損壞一陣子，師主任事前不是不知道，而是經費不足正在申請中，且兩岸那時候政軍情勢已經緩和多了，此事就顯得沒有那麼急迫性(且耗電量奇大，常造成全島斷電)。

  怪的是，難道有官兵無聊去打小報告嗎？答案不是的，當楊學長跟我說正是大陸的海協會來文告知海基會此事，我吃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原來，兩岸當時已經開放通商通航，有許多台胞組團赴廈門旅遊，但因戰地金門仍未開放普通民眾前往，更何況是大、二膽島；所以台胞旅客若到廈門旅遊的重要景點之一，便是到海邊用投幣望眼鏡好奇一窺〝我們的〞最前線國土──大膽島的真面目。白天的時候還好，晚上因為照明的霓虹燈不亮了，島上又實施宵禁，望過去一片烏漆麻黑，使得台胞對觀光品質很不滿意，不願意去海邊遊覽，造成濱海的商家們生意日漸蕭條，變得茲事體大，因此大陸方面，才力促我方要儘速維修好燈具。

  隔天，楊學長與監察官搭了第一班飛機去，賺了一次因訪價而返台的機會，再隔天，即買妥器材返金，火速進行修護。 (有趣的是，廈門海灘幾十年來也豎立了：「一国兩制統一中国」八個大型簡體字標語PK過來。)

(四)不管黑貓白貓，能撈到魚的都是好貓

  不久前，我意外發現〈愛在中華〉又重現江湖了，影片被上傳貼在YouTube網站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URskjDziNU供人瀏覽，找出來聽著、看著，勾起一段段遙遠的年輕記憶。

  時代迅速變遷，一轉眼間，過去的〝敵人〞已轉變成今日的經濟伙伴，金門人亦可大方往返金厦水道，到對岸探親、就學、貿易和遊玩。在二十年前，金門漁民出海，私下都戲稱是帶新台幣(不是用魚網)去捕魚，在外海跟大陸漁民俗俗交易，星期天則到對岸〝匪區〞看場電影、逛逛街再回來已是不傳之秘。

  看來，「自由民主」才是人性的依歸，兩岸華人終於在〝資本主義〞的〝制度〞下，大家有錢賺、有和平好日子可以過，共創雙贏才是皆大歡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