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東門，鳥兒鳴啾，小米子於青石板磚上來來回回地踱步，小耳朵豎起，兩隻骨碌碌的眼直朝四周觀望，一絲絲也不能放過。

處暑日間的熱彷若火焰的末端，高溫且乾燥，他一早便徒步跑至東門，好逼出骨子裡的濕氣。

他在等一陣如雨的馬蹄聲，等著那個生得如大樹的男人。

據他所知，將作大匠揚舟每日都會由東門上東郊建地，今日他便是要來攔他的。

有件事，他一直擱於心中，可又沒膽向大頭哥哥問，就怕讓他狠狠地教訓一番，可男人的事，他又不好意思問瓔珞娘子，多令人害臊啊。

腳尖踢弄著雜草旁的碎碎石子，小米子揹著小麻布包，於東門前蹦蹦又跳跳，消磨著等待的時間，直到一陣極速的馬蹄聲噠噠地響徹虛空，他才連忙地抬起了如小花貓的臉，雙目注視著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遠遠地望去，他瞧見深褐色的馬上有著一具壯碩的身軀，好似一抹大大的黑影，似海嘯，又似熊住的洞穴，使他看得渾身顫抖。

這是他頭一回迎著風、心神灌注地凝望著一個人。

那人就是瓔珞娘子的夫君啊，難怪大頭哥哥不敢對娘子有意思，要不將作大匠的一隻臂膀就能將大頭哥哥那瘦弱的骨子給捶死啊！

大頭哥哥畏縮得好啊！有自知之明！聰明！

揚舟熟練地騎著他的夥伴，手中提著韁繩，身著玄墨色的單薄袍子，朝著東門的守門人奔去，今日他未打算上東郊，而是得上料坊補大寺的建材。

他快速地奔向東門崗口，友善地朝守門人招了招手，扯著低沉的嗓音，道：「若工匠海寬過東門，和他說本大匠今日不上東郊了，多謝。」道完，他扯緊韁繩，欲調頭離去。

「知曉了！大匠可真有心哩！」守門人露出一排白牙，亦朝揚舟招招手，心想將作大匠可真是個貼心之人，從不為難下人，可真難得哩。

淺淺地一笑，輕頷頷略帶鬍渣的下顎，揚舟甩起韁繩，欲朝城西的料坊前去，可卻於那如光的一秒，他猛地勒緊了韁繩，夥伴在瞬間嘶聲仰起，嘶嘶地長鳴了一聲，嚇得小米子蹲跪於石板磚上，以小小的雙手將自己的頭給緊覆住。

「孩子！」揚舟神情緊繃地喊，自馬的前肢下瞧見了蜷縮成一團的小米子。

小米子讓那喊聲給驚著，小臉不敢抬起，就怕自己的骨子讓眼前人給折了。

「你可否知曉衝出攔馬是危險的舉動！？」揚舟訓斥著那不要命的孩子，慶幸自己反應過快，要不那孩子已死於他的馬蹄下。

哆嗦間，小米子微微地將覆著頭的小手一挪，透過隙縫間的微芒，偷偷地瞄向馬上那有如大力怪獸的男人。只見那兩隻眼銳利地朝他瞪來，嚇得他再度地將手摀上，哭喊道：「瓔珞娘子都沒那麼兇！你好兇！」

兇？揚舟低垂著眼，打量著那縮成一團的孩子，心想他定是瓔珞的小小朋友。

嘴角輕揚，他跨下了鞍子，踩下馬踏，穩健地站於青石板磚上，套著烏皮靴的雙腳朝著小米子步去。

他伸手，無須施力便輕易地將小米子給拎起，拎至半空中，道：「你認識瓔珞？」

小手忙著拭淚，小米子話語稚嫩，可語氣卻不客氣地道：「她是我的恩人，你是我恩人的郎君，可我恩人那麼好，你那麼壞！」

這口氣聽似幾分熟悉，揚舟無奈地一笑，可卻是笑在心裡，嘆道，這孩子的膽子可真大，和她的珞兒竟有幾分相似。

身姿挺拔，一身粗獷的玄墨拎著瘦小的駝黃，顯得自己以大欺小般，揚舟放軟聲調問：「你有事找我？」

啜泣著的小米子點點頭，身子仍於虛空中搖晃，石板磚上的灰影亦隨著主人而擺動。

下一瞬，揚舟將小米子抱起，身子一旋，動作俐索地跨上了馬，小米子則讓他安置於身前的鞍子上，隨後雙手提起韁繩，猛地一甩。

馬兒立即地踩踏著馬蹄，於街道上奔跑了起來。

頭一回騎於馬上的小米子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睜著一雙無助的眼，小手緊抓住馬鞍前輪，在狂風中東張西望地嘶吼道：「你要帶我去哪裡！你綁架我！快放了我！要不我讓瓔珞娘子收拾你！」

熱風自頰邊拂過，吹散了小米子頰上的熱燙淚水，揚舟駕著馬，吼道：「讓你和我一同上工去！你不是有話要同我說嗎！？」

「可是你騎太快啦！」小米子端坐正，雙手緊握，瞇著圓圓的眼，迎著直灌入鼻腔內的風，讓自己漸漸習慣策馬奔騰的快感。

一顆小心臟本是砰砰地跳，可不出多久，他已能接受身下那一上一下的蠕動起伏，能感受到那迎著風與風較勁的高傲氣焰。

揚舟在風裡笑著，心想自己若有個孩子，該像是此刻的情景吧？

山林裡那個發光的夢，仍縈繞於他的心頭，藏於心底的最深之處。

「太慢了！太慢了！快一些！」已慣了奔馳速度的小米子如個小長官般地命令著揚舟，要他再騎快一些。

笑，只有笑，這孩子真是可愛，和他的珞兒一樣，那嘟噥著的臉，看了使人幾分愛憐。

他握緊韁繩，雙腿朝馬肚一攏，身子微微地一拱，他的夥伴似是接收到了訊息，奔得又更猛烈些。

到了料坊後，揚舟將小米子自馬上抱下，隨後將馬栓於木馬樁上，轉身道：「孩子，你跟著，別亂跑，我得先處理公事，好嗎？」

扮著鬼臉，小米子應聲：「好啦！」隨後如個小跟班地尾隨於揚舟的身後。

料坊內極大，彷若個製造廠，有製瓦和燒磚的工人，一旁擺有一袋袋不含沙質的黏土，調和後成了熟泥，加以塑形，大的長寬有八九寸，小的則有比八九寸小上七倍的。

「大寺需要訂上千片溝瓦，最大的。」揚舟朝配合的坊主訂購著建材，而溝瓦這批建材是為了搭大寺屋頂的排水溝，使得能承受連續的大雨，不造成漏水的現象。

小米子探頭探腦，瞧見剛巧有一批瓦坯已窯燒完成，工人自窯頂澆水，讓瓦片呈現出青藍的光澤，閃著盈盈的亮光。

「還有垂簷用的滴水、屋脊兩側的雲瓦、覆蓋屋脊的抱同、裝飾屋脊的陶製獸像，記住了，要鳥的形狀，才能與鸞鳥大寺相配。」揚舟心細地囑咐著，讓坊主一筆一字記錄於紙上。

這時，小米子瞧見了令雙眼為之一亮的東西，他扯扯揚舟的衣襬，指著前方閃耀著琉璃光芒的瓦片，道：「郎君，那是什麼？好漂亮！」

揚舟將臉一轉，嘴角一揚，輕笑道：「那是皇家宮殿所用的琉璃瓦，鸞鳥大寺的屋簷用的正是這批建材，搭配著其餘的一同使用。」

臉一歪，小米子仍是好奇，又問：「瓦上的顏色好豐富喔！有綠色、藍黑色、黃色……」

見小米子對建料極有興趣，揚舟輕拍拍他的髮梢，道：「那是因為施了不同的釉色，有棕櫚毛煮的，還有赭石、松香、蒲草製成的釉料，另外就是得控制窯燒的溫度了。」

小米子聽得十分專注，心想將作大匠真是厲害，可卻又有些不屑地道：「你懂那麼多，瓔珞娘子有喜歡你多一些嗎？」心裡好似有些醋味。

揚舟笑，並無正面回應。「瞧你對右校署的版築有興趣，待你長大，讓你來當我的小幫手。」他胡亂地揉著小米子的髮梢，揉得像團鳥巢般。

「我才不要哩！」小米子喊，伸出雙手保護著自己的髮頂，就怕下一秒讓人給捏了碎。

「好了，你和我來，我帶你嚐鮮去。」道完，揚舟隨即轉身，走出了料坊。

小小的身影緊跟著，就怕自己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