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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胥靡‧魚腥草卷】第七章《貓膩》之九
2013/08/07 12:28:11瀏覽70|回應0|推薦0

蛛童溫柔地替牧奴上著膏藥,纖細的指尖揉著那凸起的肉疤,拂過那粗糙的傷痂,細細地撫慰著那炙人手的仇與恨。

他依慣性地於窗台上點了一盞沉香,換了一款較為清淡的,舒緩著野獸欲爆發的悚然心緒。

古銅色的肌膚上,一道道的口子遍佈,牧奴讓衙役抽打的傷至今仍未痊癒,使得絕情又多情的蛛童看得心疼,極是不忍。

牧奴已有多日不和蛛童說話了,擺著一張使他感到熟悉的面孔,那是憤世嫉俗,是憎惡這個世間,仇視眼前的每一個人,就連他倆的床榻碰也不碰一下,好似碰了指尖會著火光星子,會如煤炭般燃起一股嗆人的燻煙。

他於心裡暗笑,他的牧郎和他更為貼近了;他,不孤寂了。

今日,他主動開口提起,欲替牧奴的傷口塗抹上有助於癒合的膏藥,他是牧奴的女人,自該軟化自己來迎合他心愛的男人。

一早,他便讓膳室的廚子烤上一隻鴨,他知牧奴喜食烤物,和琥珀闐的烤羊腿一樣,吃得香,啃得牙縫溢著逼出的油的香氣,處暑時節食上未甘性涼的鴨肉可去除體內燥熱,可一同除去那憋於腹內的火氣,待傷膏上完,他便命人端呈上。

蛛童跪於牧奴那壯碩臂膀的後方,指尖沾了沾冰涼的紫玉膏,一絲絲、一點點地塗上道道仍可瞧見血肉的口子,神情溫婉,膚上未有半點皺紋痕跡,嘴角漾著一抹滿意的笑,道:「牧郎,你的傷口還疼嗎?」

牧奴不予回應,只是望著虛空,兩眼無神,彷若軀殼裡的魂魄沒了主,未將身後之人所言之話聽入耳裡。

蛛童放下盛著膏藥的陶缽,將纖細的長長指頭搭於牧奴的肩上,安撫著道:「別氣了,我讓人烤上一隻鴨,可香了,你定會喜歡。」他不曾對牧奴如此軟言軟語,可卻也不感到奇怪。

他,想當個女人,當個讓男人疼愛的女人,哪怕得讓男人折磨。

眉宇間略略一蹙,牧奴驀然開口道:「你方才說些什麼?」語調嚴肅,他再也不稱蛛童為「大人」,不再將他視為尊貴之人。

蛛童笑,心裡暖,心想牧奴終願開口說話了。

「我說,我讓廚子烤了你最愛的鴨。」蛛童重複。

「不,不是,上一句。」牧奴道得嚴謹,彷若在質問,語氣兇猛。

搭於肩上的指尖微微一顫,一股陌生之感震顫間湧上心頭,蛛童道:「我問,你的傷口還疼嗎?」牧奴的轉變,使他的心蒙上了一層茫然之灰,雖說他倆走在同一條道路上。

「那我問你,彌諾讓人去了勢,會疼嗎?」牧奴以相同的口氣回問蛛童,話語間帶著一絲絲凌厲的冷鋒。

心於赫然間一涼,蛛童明白牧奴的氣未消,怕是又要上火。

「那是兩碼子事,不能混為一談。」蛛童輕摟住牧奴的手臂,又道:「牧郎,你不該再想彌諾,你是我的人,心裡只該有我,不該裝有他人。」路走得辛苦,有了牧奴,他不再是自己一個人。

略略施力地將那浮起的肌肉按下,蛛童蹙著眉,跪起身子,將上身微微地向前傾,唇瓣湊近牧奴的耳,暗暗呼氣道:「牧郎,你至今仍不明白為何我未在第一時間救你嗎?不明白我為何不為彌諾開脫嗎?」雙臂一張,他將牧奴灼熱的身軀給圈抱住,削瘦的臉頰貼上牧奴,語重心長地道:「你該明白的,牧郎,你該明白。」

他的牧奴該明白他這麼做是為了他,他的心裡有他,無法承受他的心裡有著別人。

下一秒,牧奴如隻被激怒的豹子,雙手有勁地一甩,甩開了蛛童那雙緊箍住他的臂,掙脫了那令他厭惡的懷抱,使得蛛童狠狠地跌趴於軟榻上。

牧奴轉身,瞠著一雙琥珀色的眼,惡狠狠地吼道:「你是不是也想嘗嘗疼痛的滋味?你就讓我打打看,看你的皮肉疼不疼,心疼不疼,再來問我這樣的廢話!」

瘋了,狂了,失控了。

憋積於心中多日的仇恨在一瞬間爆發,有如山泉湧水般地噴灑出,牧奴如隻正抵制住敵人的野獸,伸出粗壯的手臂,將柔弱的蛛童拎起,朝他的臉上猛打,以有力的拳頭捶著他所恨之人,揮著那張狹長削瘦之臉。

沒有疼惜,沒有留情,只有狠狠地打,將自始至終的不如意與恨意全出至那抹月白的身上。

拳打腳踢聲不斷,伴隨著用力的粗啞喘息呼氣聲。

砰的一聲──

蛛童被打落至榻下,地毯將他給承接住,可野獸仍是不停手,隨著沉香隱隱地瀰散,他下手下得更加瘋狂,將蛛童打出了瘀青,打出了血漬。

失了人性的牧奴跪於毯上,一手拎起蛛童月白色的衣襟,一手掄拳猛捶打他的肚,以衙役欺負他的手勁與姿態,以牙還牙,將所受的痛苦全還於他的身上。

「你痛嗎?你告訴我!告訴我啊!」牧奴如獠牙的獸,仰著一張猙獰的臉嘶吼。

「嚐過滋味後,你就明白我疼不疼!」他叫,囂狂地叫,逞著自己如今的威風,叫著自琥珀闐來到密國後的第一道聲響。

那吼聲,彷若是仰翻的馬於虛空中淒厲的長鳴。

蛛童的眼與嘴角讓那有力的拳頭打得浮腫至出血,雙目朦朧間,他瞧見了一隻最為原始的獸類,正以渾身豎起的刺侵蝕著自己,將他一點一滴地剝蝕。

嘴角溢出了鮮血,蛛童未有半點掙扎,只是讓那憋悶許久的豹子朝著他撒氣。

望著牧奴所揮下的每一拳、捶下的每個力道,使他想起了那個小雪紛飛的夜晚、那個讓他明白何為「喪心病狂」四字的深夜。

家鄉的桃花樹,樹幹生出了多少年輪?如今提著一盞燈,他還能數清嗎?

累,極累,一頂都官司員外郎的烏紗帽,他戴得肩頭沉重,是一具緊鎖的木枷,是鐵打的無情鎖鏈。

他天生是低賤的命,揹負不了太多的高貴與金銀,不屬於自己的,終究將撒開雙手,可仇恨逼得他必須這麼做,逼得本是卑微的他須逞著一顆豺狼虎豹之心,以報埋於深處那無從化解的恨。

母親於他的眼前讓人給姦殺,親自咬斷了舌,溢出滿嘴的鮮血。

父親讓人綁於樹上,遭一刀狠狠地捅死。

他剩下一條苟延殘喘的命來解救雙親的靈魂,以一雙無情之手來為父母放下恐慌,為他倆報那恨至骨子裡的仇恨!

自那日起,他不再是個天真的男孩,不再是蜘蛛台那貧窮可卻快樂的蜘蛛郎。

那首蜘蛛郎愛慕著千金小姐的小調,已成了回憶中的一曲歌,似前世,似靈魂,若有似無地徘徊於他的心扉,隨之又悄然地飛走,消散。

霜重露濃的夜晚,小小的他,守於桃花樹下……

那是多遙遠的記憶啊……

將雙目闔上,他的腦裡是那曲調,那曲使他忘卻一切苦厄的小調……

他願當個女人,願當牧奴的女人,因成了女人,他能暫時放下男人的尊嚴與責任,放下那揹了二十多年的重擔,讓自己得以喘息,在男人的身下,做回無憂的女人,做個讓一雙臂膀護住的嬌軟。

戀著牧奴,是因他是個男人,是個左眼下有顆小紅痣的男人,他可將自己放心地交予他,可將自己最軟弱的一面展現於他的眼前。

──不再僅僅是只為了報仇的男人!

他只能信那給他一株左手香的小牧童了……

倘若愛一個女人如此不容易,那他便不再愛了,只將那段過去的青澀美好,埋葬於仇恨之中。從此,再也沒了湘兒,沒了那點希冀。

密國國君是個箭靶,是個無能的男人,在他的身邊,他必須當個有擔當的男人,須以男人的姿態來佔有他,太累了,太累了……

愛牧奴,儘管愛得卑微,他亦願意承受,願意拉下臉皮,讓他將他打得變回最初的蛛童、那個身分卑微的蜘蛛郎。

他是有志氣的男兒,是蜘蛛台的少年郎,是那在春雨中期盼著姑娘家的一縷魂魄。

如今,卻成了個無情人。

細雨之中,春風拂過,是蜘蛛郎於桃花樹下,以雙手接著讓風吹落的花瓣。

可他,已不在了。

淚,自眼角滑落。

蛛童沒有喊,只是默默地落著淚,一行,兩行,無聲。

硬拳讓暖燙之淚給染濕,沁過那條條凸起發青的筋絡,牧奴震顫間停手,睜著一雙錯愕之眼,凝視著那與血水膠著的熱燙。

他在哭,蛛童在落淚,是真心的淚水,牧奴的心狠狠地一絞!

扯出一抹苦苦的笑,蛛童眼前籠著一層水霧,嘴角上揚,笑,笑,露出了讓血給染紅的牙。

虛空中,瀰散著心痛的笑靨,笑得喉嗓抖顫,顫得使人發麻。

撕扯著人心的笑鑽入至牧奴的耳底,使已麻木不仁的他渾身疼得如讓蟲蟻給緊緊咬住般,是道狂風吹進他的心底,他不愛這種感覺,不愛這種認輸的感覺!

不!

「不──」牧奴抓狂地嘶吼,他不願聽見那使人心碎的笑嗓!

「不──」他咆嘯,雙手緊掐住蛛童的頸,施力地按住他的咽喉,狠狠地一掐!

蛛童仍是未有半點的掙扎,只因讓人掐住而咳了聲,隨著無情手勁的施力,喉頭咿咿呀呀間,他以殘留的命哼著那曲心中的小調。

 

桃花,桃花,灼紅之色,刺傷悲戚人的眼。

春日,伸手將枝來折,盼無情春雨,打醒癡情郎的醉。

蛛郎,蛛郎,吐絲纏上姑娘眉心,朱砂化成梅。

姑娘這一生,有我來陪,有我來陪。

 

幽咽的唱嗓,使牧奴憶起了那個與彌諾一同洗浴的夜、那首家鄉的歌。

心抖擻間,他如顆洩了氣的皮球,赫然地鬆開了緊掐的雙手,在下一瞬將蛛童摟入懷裡,一臉驚愕地安撫著懷中之人,輕撫著他那尖銳的背脊。

蛛童全身無力地癱於牧奴的胸膛前,微微地喘息著,嘴裡仍是碎聲咬著那一句句的調子。

姑娘這一生,有我來陪,有我來陪……

捧起蛛童那張黯淡無光的臉,牧奴在下一秒崩潰,他闔上雙眼,親吻著眼前那兩瓣染滿鮮血的唇,吮著那滿口的血腥,以粗糙的掌將骨子發涼的蛛童給摩娑至熱。

他是個忘情的男人,心裡卻生滿了許多的罪惡,他吻著使他感到罪惡的人,自髮梢吻至腳跟,解開他那染血的白衣,吻弄著那一塊塊的瘀,舔著那浮腫的青紫,撫慰著那心已傷透的男人。

一場失控的爆打後,軟榻上轉至極盡的纏綿,牧奴以自己的溫度來平撫心中的罪,在那一剎,左手香似是回來了,可下一瞬,他又嗅不著了。

虛空中,是複雜的。

他與蛛童的身子再也無法契合,即使結合了,心亦無法同步。

好似一禾雙穗,讓人硬生生地折去了一半。

紅蠟似是明白傷痛般,垂落下滴滴的淚水,蛛童虛弱喘息間,軟聲地道:「牧郎,我會替你報仇。」

可他不知,牧奴恨的是,他。

他不願承認。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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