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菊初綻的將作大匠府，迎來了久違的戶部尚書瓔玄。

於花圃裡修剪著菊葉的瓔珞經侍僕告知後，連忙地拍去手上的泥，將掌浸入陶缽裡的清水，解下帶著污漬的圍裙後，纖纖的身影如隻小兔子般地穿過拱狀月門，踩著急躁的步伐，朝著前院的花廳奔去。

典雅的花廳內，揚舟替岳父大人以瓷壺沖上了一杯菊香茶，將才泡開的茶水斟入一只素雅的青花瓷杯裡，有禮地遞給了瓔玄。「岳父，來，燙呢。」

「舟兒客氣了，喊爹便行，不必如此拘謹。」瓔玄笑笑，少了平時檯面上的嚴肅勁，花白的鬍子理得齊順，下端捏得尖尖，雖年歲已長，可一身的穿著打扮極是簡潔大方，從頭至腳有條不紊，讓人看了敬重。

過不了一兩年，他可就要告老還鄉，不再於官場打滾囉。

才啜了口熱騰騰的茶水，瓔玄那敏銳的耳已聽著小跑的聲響漸至，隨即是那嬌俏的熟悉笑語。

「爹！」瓔珞跑得有些急，自紫檀木雕門後探出了臉，笑得如春花般燦爛。

一張素雅的臉上仍漫著因小跑喘息而染上的紅暈，瓔珞快步地走向許久未見的父親，撒嬌般地將雙手搭上父親那寬闊的肩，嬌嗔道：「您來怎麼不通知一聲，我好換身衣裳迎接你，才漂亮呢，看，我這身衣裳醜死了。」她扯扯讓土給染髒的衣角，嘟噥著。

揚舟抬眼凝望正與父親親暱著的瓔珞，見她笑得甜滋滋，他的嘴角不禁揚起，微微地一笑，瓔玄則是連忙撥開瓔珞那雙軟嫩的手，道：「妳這麼說可要讓人誤會了，揚舟待妳極好，不須爹來才有漂亮的衣裳可穿，真不會說話，臭丫頭。」

擰擰鼻，瓔珞扮著鬼臉，欣喜地朝一旁的圓木椅坐下，伸指捻起案上小缽內的葵花殼子，用指尖將殼子給掐碎，隨後將烘烤至呈淡黃色的肉挑出，遞給了父親。

替瓔珞斟了杯茶，揚舟看向瓔玄，問道：「岳父這回來，可否有嚴重之事？」垂眼呵笑聲，他又道：「岳父可是不許咱們時常來往，就怕珞兒鬧脾氣，成日回娘家呢。」

聽揚舟如此說，瓔珞彆扭地朝他吐吐小舌，暗示著他找死，隨後又笑臉盈盈地看向父親，指尖朝那老邁帶有皺紋的手背輕輕地一拍，眉目柔順地道：「爹，你放心吧，我和舟哥挺好的，沒什麼大事。」

瓔玄瞇眼笑笑。「我倒不擔心這事，你倆夫妻和睦，大夥兒都知曉。」他伸手輕捏捏瓔珞的臉頰，打趣道：「若你倆出了事，大夥兒定說妳不對。」

「討厭！爹爹也向著舟哥！不疼我這個女兒了！」瓔珞嬌嬌地喊，明知父親是說玩笑話，可心裡仍是發著小小的醋勁。

「哈哈，瞧妳介意成這副德性，只有揚舟管得住妳了。」瓔玄笑，隨後摸摸瓔珞的髮梢，慈眉善目可態度卻是嚴謹地道：「好了，爹和妳說笑的，別當真。」

替父親再掐上幾粒葵花殼子，瓔珞逞著女兒家脾氣地笑：「我差點就當真了呢，你們都向著舟哥，太不公平了。」她將殼肉擺放於瓔玄的小瓷盤上，隨後又掐了幾粒給揚舟。

兩人對視一笑，笑得甜膩，笑得心神交會。

無須言語，他倆能理解彼此的心意。

飲了口透著菊香的茶水，瓔玄伸手順順白鬚，神情略略嚴肅地道：「密國這是要鬧鹽荒了，爹來便是欲將此事告知你倆，中樞還隱瞞著，將大量的鹽屯入宮中，到時百姓可要苦了。」他將眼神轉至揚舟的身上，語重心長地道：「揚舟啊，爹可是知曉你善待奴隸一事，若密國缺鹽，奴隸們可要遭殃，十日不食鹽便手無縛雞之力，疲軟不振，你得留意。」

瓔珞不出聲，可卻仔細地聽著，將此事擱於心中。

心裡思慮著，揚舟道：「孩兒明白，這幾日便馬上命人將鹽屯起。」

瓔玄頷首，以過來人的姿態道：「善待奴隸的方式可是有分的，要做得不讓人說話，可要往大方向看，這回琥珀闐奴隸們可是要替密國建鸞鳥大寺，倒下不得，你該明白爹的意思。」他太明白朝廷官員憎恨揚舟的原因。

揚舟是個聰明人，一聽便領悟到了岳父話中的含意。

「對了，珞兒。」瓔玄抬眼看向瓔珞，喚著她。

眨眨眼睫，瓔珞柔順地抬起了素雅的臉，輕聲道：「嗯？」

瓔玄笑得淡淡。「聽說妳煨的甜芋湯可煨得人的嘴都甜了，怎麼沒替爹煨上一盅呢，爹可要吃味囉。」他的目光掃過了揚舟那精壯的身子。

「這是小事嘛。」瓔珞放下手中的葵花殼子，將指尖的碎屑拍去，悠悠地站起道：「我這就上膳房煨，等我呢爹爹。」

抿唇一笑，瓔玄點頭，帶著皺紋的眼直目送著女兒離開花廳。

下一瞬，花廳裡是一片沉默與寧靜，瓔玄有話要對揚舟說。

「舟兒，有些話爹想和你私下談談。」瓔玄慎重地道。

「爹請說，舟兒聽著。」面對自己的岳父，本就不輕浮的揚舟態度更是拘謹了。

「你今年三十五了，和珞兒婚配八年，至今仍是無所出，朝廷是要插手此事了。」身為戶部尚書的瓔玄細細地道，此事他一直擱於心扉，直到上頭下了指示，才不得不提及。

心一扭，怔了怔，揚舟垂眼道：「此事，我明白。」

輕喘了口氣，瓔玄那雙皺褶滿佈的手捧上仍散著熱氣的瓷杯，神情幾分凝重地道：「珞兒是我的女兒，若當著她的面說這事，難免傷了她的心，我明白你疼著珞兒，可朝廷仍是不可忽略，你岳父我身為戶部尚書，理當以身作則。」

沒有回應，揚舟唯有默默地頷首。

「若今年瓔珞的肚皮再沒有半點的動靜，冬日時節，朝廷可要下命令了，還是由我這個做戶部尚書的父親下令，我於心何忍？」瓔玄道出了自己的無奈，中樞官員的小妻婚配是由戶部下的詔令，可這回輪到自己的女兒和女婿了。

他老人家拍拍揚舟的肩，欲化解尷尬、強顏歡笑地道：「加把勁吧，趕緊替我生下個小胖孫啊！」做父親的，心比誰都還不捨。

硬是扯出一抹笑，揚舟的眼裡閃著一道複雜的微芒，可嘴上卻只能逞強。「好、好，我和珞兒定會給您添上幾個胖孫子的。」

站於雕花門外的瓔珞心頭狠狠地一緊，雙手緊捧上憋悶的胸口，嘴裡吐納著虛弱之氣，雙腿微微地顫抖，就要呼吸不過來。

她聽見了，回頭欲問父親可否要添上葫蘆腸的她都聽見了。

一顆心，剩下的唯有痛。

難受，此刻的她難受得就要死去，心好似讓另外一個女人給狠狠地撕碎，無情地散落一地，沒有半點的眷戀與留情。

畏懼多時的那日，終是要到來了。

可，她不願和他人分享她的舟哥，她不要。

不要！

瓔珞於心裡喊，喊得心肉溢出了血，眼角落下了一滴滴的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