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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荒湯之芍】第二章《蘅‧芍》之四
2013/04/18 16:46:09瀏覽144|回應0|推薦5

夜色未褪,晨間水露才起,透著夜燈半盞,我瞧見闔上的紙門後有道人影一閃而逝。身子匍匐在鋪著錦褥的打木榻上,幽轉之間以為是自己睡花了眼。

我瞇著眼,勉強撐起痠軟的身子,赤裸發麻的雙足無力地踏地站起,一個不穩,險些摔倒。不怕,打木地摔不傷。

蘅曾言,木材質地冬暖夏涼,踩著腳板子舒適,沁著一股合宜的溫度。湯園的寢房和長廊全是打上木的地,是蘅的堅持。

踱步至門邊,我款款地推開紙門,暈黃火光在那一剎染上我的面頰。晶瑩的指甲扳著黑檀木門框,我朝迴廊一望。

沒人,沒有半個人。那種僵寂,如黃卷青燈般冷漠孤寒。

我習慣性地斂眉一思,卻驚見腳尖前擺著一株開得盛大的白芍。

雙足朝後退了幾步,我蹲跪下,拾起那朵還帶著露水的白芍。花,是冰冷的,可他踩過的打木地,許是暖的,仍殘留著他的餘溫。

山裡的老人曾言,髮絲沒有生命。那離枝的花仍有命嗎?

不願憶起戰亂前灼人心肉的過往,可我卻永遠記住這句話。為男人剪去的青絲,才賦予著哀愁。為男人離枝的花,又何嘗不悲?

離枝的花,如萎弱的生命,再多的摯戀,仍是化為土泥,塵埃消散。

我執起那朵白芍,赤足踩在迴廊上,來回地走。我在循著蘅的腳步,循著他的溫暖,一步步、一步步地走進他的心裡,用那印痕,將我空洞的心填滿。

徘徊半晌,我忽地止步,心狠狠一驚,隨即旋身一轉,外帔未披上,木屐亦不踩,風風火火、打著赤足直朝前院大門奔去。蘅要走了,我似聽見馬蹄聲,聽著那甩著韁繩的聲響。

他才回來,如今又要離去。他答應陪我跳舞,如今又要食言了。

一雙白足,讓花院裡的泥染得滿是淤,芍藥一瓣瓣地落至我踩過的每一處,遺留下暗香,直至那扇朱紅門扉。大門前,沒有人,沒有蘅的身影。

我瞠目獨望眼前的一片蕭索,街上未有半點人跡。

此時,手中白芍獨剩莖梗和嫩黃的花蕊。花,離枝果然無命。

「大人……大人呢?」我朝門衛喊,這許是我頭一回在奴役面前如此地失態。

門衛垂頭,不敢望向穿得單薄的我,只是支支吾吾地道:「大人今走水路!」

話的尾音未斷,我旋身就跑。清晨的寒風舞弄著腰上的衣帶,在微光之間凜冽地飄搖。我跑得忘我,忘了我只是一個卑賤的遺孤……

奔至後院,穿過那道磚雕門楣,闖過那刻著吉祥圖騰的石壁,腳底踩滑過鵝卵石上濕潤的苔蘚,身子一傾,狠狠地往埠頭岸邊一跌──

讓風捲殘的那一剎,我瞧見那漸漸遠去的船隻、那道玄黑的高大背影、那讓風吹得飄搖的鶡尾。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原來,我還是留不住他。留不住……

「芍姑娘。」是那熟悉的聲響,比那孤清絕情的背影更加地熟悉。

我咬牙,淚水一滴滴地落下,可卻沒哭出聲。我堅強,我不軟弱,我是一品引川使的女兒,是湯園的小姐。

耕野扳著我的腰,用那雙有力的臂膀將我自岸邊扶起。我沒摔疼,可心卻如石子上的青苔般淤黑,一踩便不經意讓人跌得傷痕累累。

「耕野,今日不上河母川,帶我上荒山。」我冷冷地道,卻是懇求。淚水滑過那慘白的面頰。

 

 

荒山陡峭,路道時而寬闊、時而狹窄,乘不了轎。

耕野拉著韁繩,讓我坐在馬上,領我上那荒涼的曠野。蘅賞給我的那池湯泉亦在荒山上。白芍湯,如今卻只是一池荒湯,承載著所有的荒蕪、荒涼、荒誕。

那年他所言之話,始終在我的耳邊輾轉徘徊,揮之不去。

芍,親父盼妳是朵白芍。可親父你能否知曉,我是折了枝的白芍,不是生在土壤裡的芍。我,無命;命,已給了你。

望著荒山上的一景一色,枯黃濛濛一片,未有過多繁複的開發。當年,我在這裡遇見了蘅,是他將我帶走,帶我上了他的大馬,是他將花折離了枝,從此使花畏懼回到根深蒂固的土壤。

「彎彎快逃!別管爹娘!快逃!」

這句話,自我的耳邊響起,深深地鑽進耳底。經過這片曾經待過的荒野,我的一顆心是密密匝匝的痛楚,是那不堪與如夢魘般的回憶。

彎彎,我是彎彎,不是芍,不是蘅的白芍。我只是個小野人,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閉上雙眼,忍著心裡瘡疤的破裂,我下意識地喊道:「耕野!上馬!」

我不願看,不願去想,不願再度見到這片如瘴疫蔓延般的土地。

「芍姑娘!?」聽那說話語調,耕野該是一臉錯愕。

「耕野!我命令你上馬!」我喊,仍是闔眼。我不告訴耕野我想逃離的原因,不告訴任何人。瘡疤被揭開,過於殘忍,過於血腥。

耕野是塊木頭,是隻大蝌蚪。他是奴,是卑賤的奴……

他踩上馬鞍,坐在我的身後,拉起韁繩,猛地一甩,馬兒在泥濘山道上跨蹄奔騰。我的背後是一堵牆,一堵熱呼呼的牆。倚著他,我感到溫暖,感到安心,沒有失去與失望的那種畏懼與恐慌。耕野他,一直是那避風港,雖他和我一樣,骨髓裡流著奴的血,流著低賤的脈……

芍藥湯泉仍是乳白色一片,冒著熱熱白煙。日頭漸起,光色流蕩,可卻無法照亮我那顆低落的心。一旁曠野生出齊膝荒草,蘅曾道,將來會在此處打造一座典雅之亭,名喚芍藥亭。可沒他的相伴,這孤亭便如此刻般荒涼,只是茫茫蒼野之中的一道孤影,銷蝕隱去。

「耕野,脫衣裳,我想見你泅湯泉。」我命令,神色淡淡,肉頰緊繃。

「芍姑娘,這萬萬不可!」耕野顯得手足無措,如眼前的我是個荒誕之人。

是,我荒誕。我堅決,冷漠地道:「快!全身扒得精光!這是命令!」這個命令,許是嚇著了他。

幾次反抗,推拒不了,他在我面前將全數的衣裳褪下,一絲不掛。那精壯結實呈古銅色的臂膀、胸膛、腰線、小腹、臀部、大腿、小腿,讓我一覽無遺,包括男性的硬碩。那是笈笄之後,蘅不曾讓我觀看、撫摸過的一處。

我默默地走近耕野,伸起冰冷的手,指尖滑過他那堅實寬厚的肩,貼上那硬得浮起的胸膛,指腹撩過那點凸起,隨著腹肌線條,掃過那陷下的肚臍,落至緊實的小腹上。裡頭的血液在沸騰,如香湯般滾燙。

冷風吹過,我那垂散的髮絲唰過耕野的頸子。我抬眼,撐起那兩瓣血紅的唇,深沉地烙入耕野那對深邃的瞳孔之中。

我將臉貼上他的胸膛,他在強忍著顫抖,在平息著欲爆發的喘息。他斂眼盯著我的紅唇看,可眼裡卻是一片茫然,是那一望無際的黍稷田。穗子,如今仍該是飄搖地飛。

平安朝的女妓不讓人客吻唇。血紅胭脂膏下,是她們的自尊與真心。

耕野,你明白嗎?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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