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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12 16:54:56瀏覽104|回應0|推薦3 | |
芍姑娘的唇瓣老塗上厚厚的海棠紅胭脂膏,將那張本素白的臉映得愈加蒼白。 她的眼裡彷若沒有任何人,兩隻極長的媚眼如生在額上,瞧不見身前之物。她不是眼矇、眼瞎,也不是看不見,而是選擇忽略。 北澤的午後總是陰雨綿綿,青石板磚讓細雨潤得纏綿,泥地打得濕軟,土伴著野草透出一股腥味。芍姑娘定會在食過午膳後,逗弄著高懸於檐下的鳥,隨後打著素傘,上一趟河母川的龕洞祭拜河母。 「芍姑娘,今走水路還是平路?」我問。 這是每日必問之話,亦是鎮日裡我倆之間唯一的一句話。 「水路,泥地腥。」不溫不火的聲調如常,毫無異樣。 我略略屈身,領著讓鵝黃色深衣緊裹、披上一玄黑滾著雪白兔毛短外帔的芍姑娘前往位於湯園後門的埠頭。 湯園位於河母川岸旁,後院大門臨水,前院大門臨陸,交通水陸兩宜。 芍姑娘行步極小,走起路來優雅如朵才綻的月白芍藥,青碧色厚錦製的花履總藏在素白的羊腸裙內,僅露履前的雲頭,步伐一踏一踏,隨著外帔起伏飄揚。 埠頭停有幾艘小舟,船頭刻有湯園的圖騰,是一頭獅,一品武將的象徵,和後院石雕牆上的白鶴、蒼松、瑞雲、紅日相對映著。 湯園的主子為北澤平安朝的武官,官拜一品引川使,舟下這條河母川便是他領人上山開鑿引流的。除了引川使的身分地位,他還是平安朝君上的親兄。 北澤叔氏建國不易,荒土上原只生香木,無水源淌流種植莊稼,以至安居樂業、開疆闢地。主子年少之時意氣風發,領兵打過數百回仗,奉命上高山鑿地引水入都、引川入郡,使北澤荒土獲得滋潤豐澤,卻也因而失了自己的一隻手。 主子的手仍在,可卻沒了知覺,亦失了國君世襲之位。 一國之君,怎能失手呢? 親弟叔荇登基後,隨即封親兄叔蘅為一品引川使,職責於開發北澤荒土水源,如河川、溪流、山泉。川流引得穩固後,君上迷戀自地底冒出的滾燙湯泉,命任引川使的主子四處開鑿、堆砌泉池。久而久之,主子領的一批軍隊便稱之為「香湯匠」,鑽研鑿泉與製湯一技。 我便是香湯匠的一員,戰亂之時家破人亡、無家可歸,年方十五便從軍於叔蘅的麾下,至今也有十一年了。戰爭兵荒馬亂、顛沛流離,跟著官家雖出勞力,辛苦些,可至少有肉可吃、有屋可睡。 芍姑娘和我一樣,亦讓主子收養了十一年,如今都二十哩。可她是主子的養女,不同我這般低賤的奴役,我自是稱她一聲「姑娘」。 那個髒兮兮如小野人般的面孔我永遠記得,那是芍姑娘九歲之時。 記得那年我剛從軍,隨主子上荒山擴寬河母川水源,前頭官人跨騎棕色大馬奔騰,後頭將士抬腿快步跟隨,嘿咻嘿咻地不敢停歇。山路難行,泥濘路道混濁,馬蹄和布 靴染上濺起的土淤,腥臭不已。陰雨綿綿,幾分蕭索,行至半路卻驚見主子快手扯住韁繩將馬一勒,馬兒長鳴一聲,幾乎就要連人一同翻滾落地,可見有多急。 仔細一瞧,是個身著襤褸麻布衣的孩子,髮絲四散,硬得如久未刷洗的鋼索,兩隻小腳丫赤裸,胳膊纖細得如薄紙,渾身髒得如隻在泥地裡滾過的野鴨子。 她睜著一雙惶恐至極的長眼,臉上有隻小蛭蟲攀著,見著有軍隊經過,便連忙張手攔路,上前狂扯馬上之人的皮靴。 「還我娘!還我爹!」她哭喊,一張小臉上帶有恨與怨。 我從沒看過如此絕望與發狠的神情,還是自一個小女孩的身上傳來的。 她扯不動,便用那染成深褐色的小手抓住主子的腿,朝他那濺得骯髒的膝褲和襪套咬去,咬得頰上的肌肉線條僵硬,一張小臉脹紅欲爆裂。 「還我娘!還我娘!還我爹!」越咬,那張小臉越顯得無助,直到盈盈淚水佈滿澄亮的明眸,她才將嘴一鬆,嗚嗚聲地哭了出來。 「嗚嗚……娘……」她蹲在泥地裡,倚著大馬的腿,小小的手指揉著沁濕的眼眶,哭聲傳遍寧靜森冷的山頭。 沒人敢出聲,只有主子與她冷眼相望,數秒後才將身子一旋,皮靴踩下馬踏,啪吱一聲地讓靴底陷入鬆軟的泥地裡。 「別哭,孩子。」他命令,是官人的口吻。 可那孩子仍是哭得悽慘,哭得哽咽,並未止住自咽喉裡傳出的啜泣。 主子彎下身,扯開那雙揉著眼眸的小手,可身為武將的他不懂得如何施力,力道有些過度,弄疼了那柔弱的孩子。 她尖喊,像隻小刺蝟般往後頭縮去,小小身軀跌在了淤泥裡。 「孩子。」他的身子湊上前,一手拎起那哭得悽慘的小可憐,使她拒絕不得。 孩子猛力掙扎,騰在半空中的腳猛踢、猛甩,兩隻小手晃動,像小狼伸出狼爪般使命地拍打,欲掙脫,可卻是徒勞。 主子將小刺蝟摟進懷裡,左手大掌朝那瘦得凹陷的小臉蛋一摸,可卻在那一剎,那一排發黃的小乳牙狠狠地咬在那黝黑的手腕上,烙下一排排的小小牙印。 肉好硬,好結實,她咬不動。 「別動。」他命令,那聲調堅毅如山,沉穩如棵巨樹。 「叔叔替妳抓土蛭。」手一攤開,那大掌上捏著一隻吸足人血的蛭蟲,正渾身滾動、扭動、捲曲著。 主子不怕蟲蟻,不到片刻便將那土蛭甩入泥地裡,用腳猛力地踩,踩得用力,踩得無情。 那日,主子將那小野人帶走,讓她坐在他的身前,領她上河母川的源頭,一路細心地呵護著。 河母,河川之母。從此,主子是小野人的親父。
「耕野,腳邊有水蛭。」那孤清的聲調難得自我耳邊響起,打斷我片刻的回憶。 回頭朝芍姑娘望一眼,只見她面無表情地端坐於小舟上,手握淡青色素傘,凝視起著波紋漣漪的水面。 我一面打櫓划舟,一面迅速伸手捻起攀爬至腳邊的水蛭,一甩地往河母川裡扔去。 芍姑娘她,縱使有熱心腸,可一張面孔仍是冷冰冰。 她只對主子,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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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