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姑娘坐上小舟，扯扯玄黑色的短帔，說天色尚早，不想回湯園，上哪兒都好。

我順她的意，欲帶她在河母川上繞繞。將櫓在水中撥動，小舟朝另一頭駛去。

之間只有靜默，我們都沒說話。川道寬度越行越窄，入了陰暗的川洞，見不著午後的微光，只有如髯的藤葛垂吊，攀爬在凹凸起伏的岩壁上，與濕潤的苔蘚相伴，陰涼可卻不寂寞。

川洞行至一半，洞裡暗得宛如黑夜，可卻隱隱約約感受到古音迴盪，低啞的笑鬧聲若有似無地瀰漫，漸漸地鑽入耳底深處。

此時，河母川已分成兩路水渠，洞裡散出川裡的淤積味，有些腥臭。

我將小舟划向右側的水渠，裡頭一點光線也沒有，甚至是霧靄繚繞，可耳邊嬉鬧的聲響越是濃重。

「耕野，這是哪？」水渠讓壁岩包圍，芍姑娘的聲響打至水渠的盡頭，碰了壁又傳了回來，形成反覆鳴嗡的回音。

芍姑娘似乎是有些害怕，因她什麼也看不到，可這就是我要給她的驚喜。

小舟在川上緩住，水渠裡別有洞天，眼前一片黑暗瞬間轉為光亮，可卻是陰鬱，暈黃悶悶。那不是自然的光線，而是洞上掛有油燈，燈油是採胭脂牛的脂肪提煉而成的。

這裡是黑市。是卑賤與無身分之人所設的市集，裡頭什麼都有。

我轉頭看向芍姑娘，見她睜著一雙眼，雙手緊握，一臉的不敢置信。

「芍姑娘，帶妳來這裡玩玩。」我笑得內斂，不張狂。

這是她不曾來到的地方，亦是官家所禁之處，若行非法買賣便會讓捕吏捉獲。可一山還比一山高，如今這水渠裡的黑市異常地隱密，仍未讓官府發現。但據我所知，有的官人也曾在這裡做過非法交易。

黑市對芍姑娘而言是新奇的，或許她會因此而感到快樂，會更常笑。這便是我帶她來這裡的用意。

「耕野，這裡都販賣些什麼？」芍姑娘問。

她緊繃地坐在小舟上，讓我帶她參觀岩壁旁一間間的小舖。小舖亦以小舟和烏篷船搭成，沒有岸，沒有可擱淺的地方。黑市裡只能以舟來代替陸地和雙腳，只能以櫓來當使其向前移動的工具。

「這裡什麼都有，芍姑娘。」我道。

在這裡小舟划得不快，水面浮起淡淡波紋，和一旁的嬉鬧聲不成正比。這裡黑漆漆、森冷異常，油燈搖曳透著暈黃，剎時讓人感受到氛圍的詭異。

邊上的貨郎、小販叫賣，有香有胭脂，什麼東西都有，甚至販售得比外頭便宜，可有些奇貨卻是喊著天價。這裡亦有神祕的賣家，據說他們還賣命、賣血、賣虫，這也是官府口中的非法買賣與勾當。

可我們這些卑賤的奴役，只能靠暗地裡卑賤的方式存活。這是我們的生存之道，是我們的消遣模式。

「大人知曉嗎？」芍姑娘問，雙眼凝望一旁小舟上所販的胭脂膏。

胭脂膏的色澤相當豐富，不比外頭店鋪賣得差，有嫩海棠色、牡丹色、紅柿色、蜜桃色等等，個個顏色都比芍姑娘唇上的海棠紅胭脂膏更適合她。她是個純潔如白芍的姑娘，不是如海棠紅般血腥與狂野的女妓，她不該這般染紅自己。

她伸出那纖纖細指，朝膏匣裡的蜜桃色胭脂膏抹去，隨後指腹朝上，透著暈黃火光，瞧那色澤。

「大人如此高尚，不會來這低賤的黑市。」我回答。

在我說完話的那一刻，芍姑娘猛地收回了手，垂下眼眉，是一臉的厭惡。

是我說的話得罪了她，我想。一品引川使是如此地高尚，身為湯園的姑娘，她該同她親父一般，是個高尚之人，不該來這貧瘠下賤的鬼窟。

見芍姑娘不開心，我的一顆心亦有些慌亂。我在乎她，在乎她的感受、她的思緒。畢竟，我是如此喜歡她，喜歡她的一顰一笑、眼睫的一眨一閉。

「小的這就調頭回湯園去。」我道。

芍姑娘沒有拒絕，一張細緻的臉蛋繃著，暖黃火光映下，是一片蠟黃，可唯獨兩瓣唇仍紅得如火焰燒著煤炭般，將池裡的香湯給滾燙。

我想，我不會再領芍姑娘來這裡。我不想惹她不快、心裡不順暢。

出了黑市，出了水渠，便見著了光明。細雨，停了。

芍姑娘靜默無聲，我亦搭不上半句話，可想到方才那一幕，我的心便如讓大掌給狠狠地扯住。

「芍姑娘，妳不能告訴大人有關黑市的事。」我回頭睨她一眼，一手划著水，使之濺起層層水花。

沒有立刻地回答，芍姑娘理理讓風吹亂的雲鬢，冷淡地道：「今日罰你只許食茶泡飯，扣了你的梅乾菜。」話沒說完，她傾腰，伸手撩撩河母川的水面，臨水照鏡般地望著自己的容顏。

豔紅的雙唇蠕動，芍姑娘又道：「今晚替我燃煤碳，滾湯泉，我要泡芍藥湯。」

「是。」這是命令，我拒絕不得。

芍姑娘的嘴角輕扯，淡淡地一笑，隨後端坐正，甩甩殘留於指尖的水漬。

那股笑異常地醉人，儘管只是淺淺之笑，可卻已打動我的心房。

剎那間，我埋怨起主子，為何他要收養芍姑娘？若沒收養，我興許能有機會將她納入懷中，好好地疼惜，好好地看著她的那抹笑。

「耕野。」忽地，芍姑娘又喚起我的名，將我從那奢望中給拉回了神。

我不該想，不該期盼，那是永遠也無法達成的心願。耳聞，主子欲將芍姑娘獻給當今君上，當今君上對芍姑娘可有意思哩。

「芍姑娘。」我低頭，應道。

「我想玩削水片。」她說得淡淡，可語調之中卻帶了些兒時的頑固與倔強。

不知有多少年，我和芍姑娘已不玩這孩子氣的遊戲。今日的芍姑娘，異常地反常。

「快呀，耕野。」她催促。

我拿芍姑娘沒輒，於是將小舟划至川道的石壁旁，挖了幾顆石子，將三顆遞給了她。削水片本是用瓷碎片來甩的，可如今川岸兩側沒有百姓丟棄的碎瓷，只好作罷，用石子代替。

只見芍姑娘站起了身，用那雙纖纖細手將石子摩娑了一遍，隨後側腰低頭，將石子向水面平甩，只見石子在水面上啵啵地跳了幾下，濺起微微水花。

跳了三下，芍姑娘的技術挺好地。

「耕野，換你。」她道。

我順她的意，和她一樣側腰低頭，將石子一甩，啵啵啵，亦跳了三下。

「我們平手！」芍姑娘雀躍地一跳，忽地小舟搖搖晃晃，我趕緊扶住芍姑娘，險些要翻了船，成了落湯雞。

站穩後，我見芍姑娘垂臉笑著，笑得如當年的小丫頭般，純淨無瑕。

可那兩瓣紅唇，剎時亂了我的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