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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14 13:40:17瀏覽87|回應0|推薦1 | |
我叫芍,芍藥的芍,是蘅給取的名。 蘅是我的養父,他盼我能如一朵白芍般純淨無瑕、孑然獨立。我已不願記起我的本家名,只願我是養父心中永遠的芍。 我永遠記得十一年前那陰雨綿綿、衰草連天的日子,他將我抱上那頭高馬,我倆在風中策馬奔騰,凌亂的髮絲飄起,心裡是一望無際的遼闊。是他解救孤苦無依的我,是他帶我離開遭人遺棄和貧瘠的荒山。 戰亂,太可怕。我不願回想,不願。 我將自己刷洗得乾淨,不留汙垢,不再是摔在淤泥裡的小野人。我不臭,我香,渾身透著一股淡淡的芍藥香氣。 聽說蘅要回湯園了。我盼了好些日子,他該會喜愛自我身上傳出的這股香。 雙足踏出芍藥湯池,我一身赤裸,渾身沁濕地踩在略顯冰冷的鋪石地上。煤炭未熄,香湯仍是燒得暖暖,瀰散著一股白白熱煙。 不得不說,耕野的香湯燒得極好,我泡得慣。都五年了。 我不喜讓女婢伺候,獨獨喜愛耕野那有些木訥的老實人。他生得粗曠,有著厚厚結實的臂膀、古銅色的肌膚、略帶鬍渣的下顎,和蘅略有相似。我們之間的話不多,無非是上河母川溜溜、燒湯浸泡,可有他在我的身邊,我能感到安心。 那是蘅不曾給過我的感受。養父他,讓我心慌,讓我急,讓我怕。 拉開才繃納上的紙門,暗廊上的暈黃光色微微地湧進,照亮我那未著衣裳的身軀。低頭一望,嵌木地上是摺得整齊、呈四方塊狀的月白綢衣,一旁還擺上兩粒脆紅柿。那是耕野擺的,我知曉。 扯著微微笑意,唇上的紅豔仍未褪去,我彎下濕漉漉的身軀,將綢衣和紅柿拾起。耕野他總是如此貼心,讓我喜歡。我想,我不該時常繃著一張臉,總叫他擔心。 回到屋裡,罩著菱紋紙燈罩的燈油光仍是暈黃,將寢室內照得暖澄一片。香木地上的錦褥已鋪好,我的腳跟半踩在繡著芍藥的紫紅被褥上,望著眼前巨大銅鑒裡的自己。 這只銅鑒是蘅命北澤鑄銅匠打的,大得能瞧見全身的肌膚,從髮梢至腳尖,密而不漏。此刻的我,如同銅鑒裡般蠟黃、衰朽,那是油燈的投射,亦是內心真正的呼喊。 回想笈笄那年,蘅命下人搬來這只銅鑒,領我泡湯沐浴後,讓我望著全身赤裸的自己。他站在我的身後,粗糙帶著厚繭的大手扳住我那纖細的肩頭,那雙略帶迷離的眼自銅鑒裡打量著我。 他道:「芍,如今你是個女人,真漂亮。」 那時,我的胸脯已長肉肉,生得圓圓鼓鼓,竟讓他看得兩團雪白發紅。他替我穿上繡著芍藥的月白兜衣,替我繫上頸後的綁帶,在我耳邊細細呢喃:「親父盼妳永遠是白芍,渾身透著芍的馨香,嗯?」 我瞧不見那藏於耳後的容顏,可卻從銅鑒裡覓得他的滄桑與落寞,還有自眸心裡閃出的那點銳光。 我轉頭,疑惑道:「蘅,為何是白芍?」 蘅,我如此喚他,不喚他親父。儘管我是他的養女,我始終不姓「叔」,骨子裡仍留著他姓的血脈。喚他親父,無非是提醒我,提醒我那不堪的過往,與那被戰亂遺棄的孤苦。 「白芍內斂而優雅,卻沒蓮來得孤傲。」他替我繫上襯裙。 「芍不生在淤泥裡,不如蓮般孤芳自賞,儘管傷得血淋淋,它始終淡吐芬芳,折了翼,落了瓣,清香仍勝過凌厲逼人的紅牡丹。」 如今我才明白,蘅他話中有話。可我猜不透他,就如耕野他猜不透我。 那日,蘅用那隻沒知覺的右手,細細又粗魯得揉上我的唇,揉得我欲吃上他的指,欲好好地嚐上一口。那指尖的味道使我留戀,至今難以忘懷。 眼裡閃著一道說不清的微芒,他道:「芍,妳這純潔的模樣,讓我憶起當年的那個小丫頭。」 自此之後,我塗上冶豔的海棠紅胭脂膏。我為他保留,為他那觸了竟沒知覺的溫柔手保留。誰也見不著那兩片只屬於蘅的唇瓣、那朵開在他心底的白芍。 我更不願讓人拆穿我心裡的痂與塵封多年的傷。我愛他,我愛我的養父。 胭脂紅下的,是高傲,是懦弱。 我願永遠是蘅的女兒,可卻盼他,舔去我那一口的血腥。 銅鑒外嵌著一圈沉香木,上頭雕刻著盤縧錦紋。自鑒裡望去,腳邊是只黑檀製的梳妝匣,上頭橫躺著珠釵翡翠,一旁香爐青煙繚繞,纏著插著幾枝紅花的玉瓶。 我將赤裸的足踩在木榻上,垂散的青絲半掩臉頰,卻沒了當年那真切且純真的笑意。只有孤寒,只有官家小姐的冷傲。 那年初夏,蘅帶了雙屐履回湯園,親手替我穿上。他說那是舞鞋,工匠在厚錦下加釘了小小木塊。他領我至屋外的長廊,拉著我的指尖,帶我抬足曼舞,腳一踩,打木的長廊便響起踏踏喀喀聲,與夏蟬蟲鳴聲相伴。 涼風吹皺了繫在檐下的薄紗,陽光將我的指甲照得晶瑩,自空中虛划而過。 多久了,蘅多久不曾握著我的指尖,不領我舞著北澤之歌,不帶我舞著寧靜和煦的初夏。他有的,只有手中的白芍香料,和那一池池的香湯。 「芍,這池湯泉只屬於妳。」 白芍柔得無覺,枯萎殞落仍是如風拂過,是化作春泥更護花。或許,蘅在告訴我,不該有恨。儘管他再狠,我也不該有恨。 指尖撫著銅鑒裡冰冷的自己,凝眸對視著自己的瞳孔。海棠紅的嘴角輕扯。原來,我還是我。 我始終是荒山裡的遺孤,是洗換不了的骨髓。這雙曾讓陽光照射得晶瑩剔透的手,仍是如無家的野人般,沾滿了淤泥。 君上賜婚給蘅的那年,我才十六歲。我殺了蘅的未婚妻,我殺了官人家的女兒。我的心,就如這兩瓣紅唇般,不再是白芍,不再是養父心中的芍。 我怕,我在等待,我在等蘅吃去我的胭脂膏,將那唇瓣恢復於平淡,讓他赦下我的血腥和那滿身的罪惡。 我愛他,愛到怕失去他,怕失去我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 肩胛冷得發顫,外頭傳來如雨的馬蹄聲,是蘅回湯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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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