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突然接到通無法拒絕的邀約電話,在無可奈何下,我參加了個會讓人打瞌睡的無聊講座。這整件事是源自於小女被她母親給抓去補「公文式數學」,那是種強調不斷反覆練習代數運算的教學方式……而我一向反對這類單調的強迫學習。只是補習班老師在電話中暗示著:若我沒出現在講座上的話,明顯的就是個不重視兒女教育的壞爸爸……
這不是重點,其實,講座本身也不是重點,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心不在焉什麼也沒沒聽進去。我只聽進去了一句,僅僅一句──有個像是教育專家的人對台下的好爸爸、好媽媽們說:現在孩子數學不好,有很大一部份源自於閱讀力出了問題;想想,如果連題目都無法看懂,即使這題你本來拿手,也一樣是答不出來。
當晚,我回家後又發現了另個問題,與那專家所說的有點類似卻又極端不同的問題。
小女拿她的國文作業給我看,那天的功課是造詞,她每個詞都寫得很好且未出錯;只是……我舉她寫的兩個例子:她在「鯨」這個字下的造詞是「鯨波」,在「豚」這個字下的造詞是「豚魚」。我問女兒,妳為何不用「鯨魚」與「海豚」呢?這不是我們常常會用到的詞嗎?「鯨波」這艱澀的詞對國小四年級生似乎有些過頭,而「豚魚」是「河豚」的別稱,有多少人平日會稱「河豚」為「豚魚」呢?
女兒回答得很簡單,她想得高分,這些詞可是她翻字典找出來,不是隨便亂寫的。
於是我發現,現在的學子除了閱讀力不好之外,還常會越過自己知識範圍,試圖用表面高深、底子鬆垮的玩意來獲得一些無意義地肯定。關於知識的取得,生活歷練與專業技巧練習是絕對重要的,此外,若想要超越自我,就只有靠大量閱讀了……不幸的是,這時代裡誰又肯花苦功夫去閱讀呢?學生們肯在學校裡讀好教科書取得專業知識就已令人欣慰不已,誰還在乎除此之外,他們願意讀點其他什麼?
這兒我說的大量閱讀,並非是說要讀的「廣泛」,指的乃是「精」與「深入」。
知識,在這資訊爆炸的網路時代中實在是太容易取得了,你只需要在搜尋引擎上打上個關鍵字,成千上萬的知識就這樣跳了出來。這是很棒的事情,以前我要找段話的出處,經常得整本書翻上一遍,要是記憶出錯而翻錯了書則更糟糕。現在簡單了,一切都在彈指之間,有網路這神仙教母在,每個人隨時都可以穿得金光閃閃去參加王子舞會。
在我體力還勉強撐得住時,於某家企業裡擔任主管。我的秘書每天得比我早半小時進辦公室,因她必須幫我過濾那如洪水湧進的電子資訊──其中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屬於無用垃圾或重複資訊,那剩下的百分之一,我也得花上一小時才能看完,才能在早報裡下些必要指示。這已經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現在繼任我的那位主管,肯定得花上十倍不止的精力去看那些不得不看的即時訊息。
網路真的很偉大,在更早已前,身為經理人的資訊部分來自過時的報紙,部分則來自於業界間互通的小道消息,大家拼運氣比拚實力要重要許多。但網路資訊有也其嚴重缺陷,因它帶來的知識多是片段的,是橫切面擷取下來的。
如此說來,似乎從網路得來的資訊毫無用途了?當然不,這些即時資訊其實是很有用的,對一個底子深厚有判斷力的企業管理者來說,他輕易的就能從這些簡短訊息裡得到他所要的。但如果你底子不夠厚呢?那麼,我個人認為,這些片段知識反而有害。
網路本身只是個輔助工具,並不能取代閱讀……當然,我是指現在,現在還沒人發明出一種比紙本閱讀更合適的電子替代品。我相信未來紙本書籍會完全消失,而所有閱讀都會在電子媒體上進行。
現在我因健康因素退休專職寫作,常會有年輕朋友拿文章來希望我能幫忙看看。憑良心說,這些能寫出個十來萬字小說的年輕朋友,已經算是很願意閱讀的異類了,但在其中我還是發現了個普遍性的問題──過份依賴網路的片段資訊。
寫小說……甚至我個人認為,在寫任何玩意或說話之前,你第一個該做的工作就是詳盡地資料蒐集。網路知識的取得雖然便利,但其中有太多錯誤,太多主觀意識摻雜其中,尤其在部落格興起的現在,種種被意識型態扭曲過的知識更是大量充斥。如果你只是從網路上去找資料,那出錯幾乎是可被預期的。
舉例來說,現在的網遊小說很風行,是年輕人的最愛,尤其是牽涉到歷史的。架空的其實還好,但在與歷史有關的小說中,就常看到許多讓人啼笑皆非的謬誤──
如你想寫一本以日本現今企業為背景的書,又怎能不細讀日本戰國史,怎能不深入瞭解德川家康對日本經營學的影響力有多大,怎能不深入瞭解明智維新後的西化運動,怎能不瞭解二戰後託管期的日本仿冒工業?你不止得讀上一本,可能還需要讀上十本二十本,然後再買本筆記本詳細寫下心得。
現在網路小說最大的問題在於──隨性。沒多少人在乎原始資料的正確性,只利用從搜尋引擎上抓到的那些資料便開始自行判讀,即使誤讀也是振振有詞,因為大家都是這樣幹的!有回我告訴位年輕朋友,秦始皇焚書是有的,坑儒……這「儒」字其實另有所解,且秦始皇焚書有其一定的想法與預備性作法,後來真正將書一把火給燒了的是項羽。這位朋友聽是聽了,但絲毫沒打算更改他的文章,我一點也不認為他在意對錯。
其實豈止是寫小說的,整個世界都朝向這種「輕、薄、短、小」的知識前進著。在各論壇,尤其是政治論壇中,你常會看到些大方向對,但基本立足論點卻錯到離譜的大作。你永遠無法反駁這些人,他們會舉出一堆網址證明自己沒錯,要是有錯,也是那些給他資料文章撰寫人的錯。
以前我精神好,偶爾會努力舉證與對方討論……現在?我想我已經放棄了,連反駁都懶得反駁。這是文化上的悲哀──縱的部分被消滅了,只剩下橫切面。這問題並非只在台灣一處,也非只出現在兩岸三地的華人世界,與政治也無甚關連;這是全球性的文化劣幣趨勢,非少數人所能扭轉改變,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獨善其身不同流合污。
這是個民主時代,大家都錯,那就是對的了,有誰喜歡無疾而終?
回頭說說,在沒有網路之前的人們是怎樣閱讀的。我小時候在《王子》上看到林肯,心底起了股崇拜之心。我老媽並未因此而興奮,她立即上書店幫我買了本《林肯傳》……你知道的,兒童雜誌能提供的知識都很浮面淺顯,試圖用短短幾百字描述出一個真理。那本《林肯傳》我猜有卅萬字以上,還沒注音,十歲的我就這樣硬生生地啃下了這塊硬磚。
至今,我仍不敢對林肯的生平多做談論,因我只讀了三遍卅萬字關於他生平的敘述,在其他評論上則沒多少涉獵。這是出於一種對知識的崇敬與畏懼,對於不知道的事情說不知道──你們的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若再多說,就是出於那惡者。
蒙田曾誇稱自己博覽群書。確實,在十六世紀時,除了教廷與一些修道院或大學圖書館外,他的私人藏書數量可能可以上世界排行榜。不過,我認為他此生所讀的書可能不超過五百本,而精讀的,據他自己所說也不超過廿本。蒙田始終認為,人的智慧不可能達到如上帝般的全知全能,所以不需要浪費過多時間在無謂的閱讀上。
比如,凱撒是我們公認的偉大軍事家、政治家、演說家甚至文學家,但凱撒對談論這些他所熟悉的事情都沒興趣,他最愛與人討論的竟然是──造橋……而不幸的是,他在工程學上除了熱情外,有的也只是熱情;因而在他眾多偉大稱號裡多了項:拙劣的工程師。
所以閱讀必須有方向性的,就像是選擇工作一樣。人生是這樣短,你不可能什麼都看得仔細、都看得心領神會,外加天資上的限制。如你什麼都想涉獵,什麼都想發表一些議論,你只能採取捷徑閱讀網路上所擷取到的片段知識;相對,你所說、所寫的也只是浮面。自誤也就罷了,如果誤人……
書不一定需要讀得多,但一定要讀得精。
閱讀分為三種:一種是在無聊休閒時讀的,一種是專業上必須應用到的,另一種則是你天性裡所喜愛的。第一種你盡可隨性閱讀,但切勿隨意對其內容做正式討論,因為你並未精讀,也未瞭解該書的真意;第二種是你賴以維生的,自然是要讀透、讀通;第三種則關係到一個人的生命內涵,甚而包括那世代的整體文化水準。
謬西 2005.10.18